《只影向谁去》静言思

39、不测（1）

　　人们总说“物极必反，祸福相倚”。世事往往在某一方面发展到极致，也就是它走向相反的开始。江引墨师从清心寡欲的江湛，多少知道凡事要留有余地，却挡不住静好岁月中陡生的波澜，偏偏是最不愿如己所料的情形之一。
　　结束通话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他让秘书设法推掉晚上与市政处的饭局，几个号码翻来覆去地拨打均告未果，心不由得一沉，直接将车以极速开回浔枫景苑。
　　取出钥匙开了门，玄关处的两双拖鞋依旧摆放整齐，客厅和厨房的顶灯都没有亮起，偌大的屋内无声无息。江引墨虽心下着急，却不敢开灯，只在一室的清冷中长驱直入，借着窗外的微光果见床边的地板上，小小的身影抱膝而坐。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面前慢慢蹲下身，极轻柔地将她整个揽进怀里环住，这才听到飘零了一路的心落地的声音。
　　叶流影在他怀里一声不出，连呼吸都那么小心翼翼，像是置身于大大的肥皂泡中，生怕些微动静都会打破这一刻的幻觉与沉沦。
　　江引墨有足够的本事去解决最棘手的问题，却不懂要怎么安慰人，尤其是眼前的这一个，只好拍着她的背轻声唤她的名字。
　　她嗅到熟悉的薄荷气味，这才如梦方醒，抬起头朝着他，平日里的灵动目光不知道定在哪里才好，半晌才懵然说：“回来了？我去做饭……”
　　“流影……”她的故作平静反倒让他又心慌起来，牢牢将她圈在原地却仍是说不出别的什么话。
　　她将茫然的视线转向他，一双大眼睛空得犹如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灵魂却像是出了窍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怔怔地问：“你也知道了？”
　　“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三个月……怎么可能呢？过年的时候她还好好的……你也看到的是不是？这才不到两个月……”说着，像是想起什么要紧的事，她急切地抓过他的手腕，看了一眼突然轻笑起来，“我就知道，你看——今天是四月一号啊，爸爸就喜欢干这些出其不意的事，就好像每一年的生日都会给我惊喜。你说，这次他为了让我上当，连你也没放过，是不是太过分了啊……可是，他怎么能拿妈妈的事开玩笑呢……他一定是在骗我，我才不上他的当，是不是，引墨？是不是，是不是啊？”
　　她提着一口气越说越急，到最后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嚷了起来。看着她那么努力地笑，那么努力地骗着自己，江引墨只觉心如刀绞。
　　半小时之前，叶君则在电话里告诉他，经过数度复查反复确诊，莫芳菲的体检报告终于有了结论，与所有人之前的料想大相径庭，胃部的病变的确逐渐好转，却在肺部查出恶性肿瘤，并已向纵隔淋巴结转移。哪怕是最乐观的估计，存活期也不会长过三个月……
　　叶书记的数度哽咽犹在耳际，他又如何能对她妄言相欺。
　　他抱住她，抑住心头的刺痛说：“一定会有办法的。”
　　仿佛是他的话终于打破了叶流影最后那点自欺欺人的指望，她一下子瘫软在他怀里，从心脏到四肢，几乎麻木得动弹不得，只会低低叫出声：“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妈妈真的好好的啊，过了年还回基地上班……她平时连小病小痛都很少有，就是有些咳嗽，怎么会是这样……晚期……如果是晚期，我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察觉……”
　　江引墨何尝不是有同样的疑问。他凭着仅有的医学常识也问过叶君则同样的问题，但院方的解释是，莫芳菲不同于一般的病人，在发现病灶时还可酌情配合相关的治疗方案。由于长期受到辐射和其他药品的影响，她的体质衰弱且不论，从发病到转移的速度更比常人快了数倍……江引墨不太懂得那些医学理论，却从叶君则的话里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自己仅有的微末期望也几已落空。
　　“引墨，”叶流影抓着他的衣襟，指尖和声音无一不在发颤，“都是我不好。妈妈的身体一直很弱，如果我能早一点意识到，就不会……难怪她一直咳嗽，我都已经习以为常了，真的不知道会是那么严重的病……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留在她身边，没能及时发觉，没能好好照顾她……是我不好，引墨，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别这样……”他看不得她如此自责，拥紧她轻声应道，“流影，你别这样，难受就哭出来。”
　　她渐渐止了似语似诉的喃喃，不说话，也没有哭，就这么静静埋在他的风衣里。
　　过了良久，直到他几乎要以为她已睡着，却见她仰起脸轻轻摇头，黑如点漆的双眸干涩到流不出一滴泪，只余满眼的自持和倔强，“现在医学这么昌明，那么多疑难杂症都可以治好，没道理攻克不了小小的肺癌，对不对？”
　　他微微一愣，看着她点了点头。
　　“爸爸说了，他会找最好的专家去C市会诊。所以还是要等他们的结论，对不对？
　　他又点头。
　　“就算不能动手术，总还可以靠保守治疗。一定有更好的办法，对不对？”
　　他还是点头。
　　“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她每问一句“对不对”，他便重重点头。是因为如有可能，他比任何人都愿意这么想。
　　她撑住他缓缓起身，“我要去C市。”

　　祁副总没有接受叶流影的辞职报告，而是特批了一个月的事假给她。一向对她颇为赏识的上司都发了话，叶流影不得不暂且收回审慎考虑之后的决定，感激之余，也难免生出几分无以为报的愧然。
　　对照着连夜赶出的备忘，她用了整整半天的时间大致将手头事务交接给韩旭，并安抚她随时可以与自己联系。致天国际的项目已同江引墨商量妥当，与GS那边的施工协调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她知道自己并非表现的那样冷静从容。一一交代后，也顾不上吃午餐便急忙回家收拾行李，恨不能立时飞到母亲身边。整理过半，忽然发现手机的充电器和备用电池落在别处，又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家门赶了过去。

　　江引墨关上门，将车钥匙甩在茶几上，也不看跟在身后进门的江汐，边走向厨房边说：“这里有新来的尼泊尔红茶，要不要试一试。”
　　“我不喝。”站在门前不曾挪步的江汐脸色已沉如霜烬，“你站住。把方才在公司里的话再说一次。”
　　他朝着她慢慢回过身，表情和语气都平静到与平日无异，“我要结婚。”
　　她的声音很轻，“我没听清楚。”
　　他重复道：“我要结婚。”
　　“好。”她吸了口气，“你终于在这个要紧关头想通了。一会儿我就去联络你盛伯伯。”
　　“小姑姑，”他突然恨透了江汐不动声色的装腔作势，一把拖住她，“我要和流影结婚，这两个月之内。”
　　眼前的江引墨突然让江汐觉得陌生，她怔了怔，竭力控制住情绪，道：“我并不是要反对你的选择，可眼下的时机太不利了。如果真如你所说，你们的感情那么好，等个一年半载又何尝不可。纵然你有几分策略几分决断也断不能在这个时候犯糊涂，想着一出是一出。”
　　江引墨放开她，将双手插回裤袋，侧过脸向着窗外，淡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我等不了。”
　　“你——”江汐本就耐着性子，被他这么硬梆梆的一句话一回，火气又止不住地蔓到胸口，不由得冷冷一嗤，“你倒是说说看，是你等不了还是她等不了？引墨你听清楚，你们要是胆敢让江家丢脸，叶流影更休想进江家的大门。”
　　“你说了不算！”江引墨心头火起，忍不住还口，“我是成年人，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婚是我要结的，跟她没有关系。”
　　江汐不怒反笑，“原来你只是在通知我，并不打算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倒还指望我举双手赞成？这算盘未免打得太精了。”叹了口气，她又道：“也罢，最近你心烦的事不少，等想清楚了再说。”
　　江汐不是不气闷的。才刚她回到IS，在电梯间恰好碰上江引墨。他只扔下一句话便匆匆赶着下楼，害得她悬着一颗心，不及细想又取了车跟着他。眼见江引墨转了几个商场提回大包小包，简直没完没了，再不喊住他，这小差怕是要开到爪哇国去了，终于按捺不住拨通了他的电话，说自己在这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