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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奈何(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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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按出生时间,叶流影被归在八零后这一档,但她自小所受的都是些极为传统的教育。开蒙识字念《三字经》《千字文》,知道“百善孝为先”,自然也懂得言而有信,一诺千金的道理。就好比这一次,她既然决定收回报告,也理所当然地会尽自己的本分。是故,除了对夏小姐为她出头而生出的那份内疚之外,她的表现一如往常,至少不能让黎总挑出她的任何不是来,带累夏小姐为难。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调组被驳的风波才刚刚平息,发改委那里也传来了不甚乐观的消息:国土局已受理了她提交的项目文件,对致天国际的用地也反复去现场进行了勘测,可用地预审意见却迟迟不见批复。别说黎总,就连项目组的同事也不时催问着进展,急迫之心可见一斑。
发改委的熟人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待她追问得紧了,才含糊其辞地让她去跟大老板商量商量。
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叶流影想了许久都想不出个子丑寅卯,但她直觉事态紧急,更不敢怠慢,直接一个电话拨到才出差的黎纪葳手机上。
黎纪葳大致了解过前因后果,考虑了片刻道:“多半有做得不够到位的地方。这事最好不要拖太久。”
她一听越发着了急,腹诽着平日里无所不能的老板居然说出这么一句废话,心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要下个礼拜才回来,现在就算有再好的办法也鞭长莫及,我这个电话不是白打了么?
“这样吧,”黎纪葳又道,“我和IS商量一下,让他们直接联络你。”
十分钟后,她听到江引墨的声音出现在听筒里,一下子如释重负,即便只是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五个字:“是我,江引墨。”
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她也不问他在黎总那里了解了多少,又背书一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复述了一遍。
即便再心急,她的嗓音还是那样婉转温润,柔软入心。江引墨静静听完,半天不曾出声,似乎是思索良久后才又问:“除了发改委的工作人员,还应酬过什么人?”
叶流影略有些失望,絮絮半天,只换来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还用多此一问么,她一个高级跑腿,怎么说也结交不上大领导吧。她默默摇头,等了许久也没见对方出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讲电话,忙说:“没了。”
“这样,你请发改委的人牵头,帮我约土地市场处的分管领导。就这两天。”
看似淡漠清冷的江引墨会说出这样的话,叶流影不是不吃惊的,仿佛自己是头一天才认识他。但与此同时,她也如醍醐灌顶一般,领悟到问题的关键所在。想当初谭氏托大,只在发改委埋下不少人脉,等她上了手才发现,那只是整个立项的一部分,环保局、建设局都是她凭着一腔意气和一张笑脸勉强攻克,这回轮到国土局,已是她微末之力所不能及。
不可否认,江引墨对她的吩咐言简意赅,短短几句话便将时间人物事件各项要素交待得一项不落,听起来几乎不用她费什么心力,只要按着他的指示办就好。
凭心而论,叶流影实在是个胸无大志之人,却有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当她拿着他的令箭去联络时,也并非一点不动脑筋,小成果还是有目共睹的。至少那一日,出席的各位没有被通知去富丽堂皇的西式酒店,而是去了一家设于某幢昔日官邸,颇有旧时风情的本帮餐馆;上了席,江引墨也没有见到铺天盖地的“赤霞珠”,取而代之的是装帧朴素的贵州特供茅台。他不易察觉地微微点头,心想这小丫头还真着实下了些功夫。
不过作为主人的一方全体到齐后,江引墨便笑不出来了——IS和LM加起来七、八号人,除了叶流影,清一色的少林寺,简直像来上阵杀敌的,再不济也是场篮球挑战赛,哪有半点公关的样子。他略皱了皱眉,出去拨了个电话给江汐。
投其所好,自然事半功倍。不难看出,此次主宾——分管预审的钱副处长乃个中高手,能打太极的时候绝不贸然亮剑。好在发改委的人穿针引线说了不少IS和LM的好话,开席不久,钱处长便被佳酿佳肴俘获得龙心大悦,酒酣耳热时,不出意外地又将手里的酒杯举向在场唯一的女生叶流影。
赔笑到两颊微僵的叶流影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运气竟然可以好到酒不沾唇。事实上她也就是两三杯红酒的量,过了这个底限便大高而不妙了。有人曾形容她“一喝必醉,一醉必闹”,倒不是说她酒品不佳,从为数不多的经验来看,她喝醉了也是安安静静温温顺顺的,只是一晚上说的话能抵得上平时一个月。
看来钱处长是不打算轻易饶过她了。LM的同事不露痕迹地帮她挡过两次后也渐显颓败之势,就连司慎也义气地替她干了一杯。为了大局她只得将心一横,朝着钱处长笑了笑,刚要将酒杯举到唇边,不料被身边伸出的手不动声色地轻轻拦下。
“钱处,”叶流影微怔之下,江引墨已端起酒杯略微一抬腕,“我先干为敬,您随意。”
一饮而尽后,钱处长也算是给足面子,只笑笑对众人说:“叶小姐温柔含蓄,我也不好勉强。小江公子的绅士风度,倒是颇得祖上家风。什么时候有幸和江老一叙,我来做东。”
此言一出,江引墨不能不为所动了,他亲自为钱处长斟酒,再将自己的酒杯填满,又道:“流影不懂事,还望您见谅。这一杯算我替她。”
两杯白酒入了江引墨的喉,却像是在叶流影的心里烧起一把火,甜酸苦辣百般滋味难辨中,江引墨第三次举杯,“承蒙您这么看得起江董,我斗胆代他敬您一杯。”
他连干三杯,引得满堂喝彩,一时席间气氛又融洽了许多。叶流影却只觉包间内闷意越来越难以忍耐,遂告了假出去透气。
刚跨出门槛,又见几道婀娜身影疾闪而入,席上除了主宾的一众人等齐齐起立,下一秒钟,便听到江引墨低低唤了声“小姑姑”。
她倏然回首,并未看清被举座簇拥的江汐,却瞥见朝着主宾的另一张明媚笑颜已吸引了在场大部分的目光。
修饰得精致得体的盛珏正与江引墨齐肩而立,灿若桃李的笑容在水晶吊灯下折出耀眼自信的光芒。只见她笑着向钱处长伸出手,“钱叔叔,我们又见面了!”
叶流影疾步走到门外,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虽即将入秋,S城盛夏的余温仍未见散去的迹象。楼里每一个包间内正忙着觥筹交错,古朴的庭院里静谧无人,确是个遁俗厌世的好去处。即便不复室内的凉爽,她还是宁愿在这里待得久一些,若有可能,更不想再进去。
她竭力不让思绪在那一刻逗留,可盛珏那张光彩照人的脸还是清晰浮上心际,任她摇头摆脑怎么努力都压不住。对于那些早已死去的前尘往事,她自问行得端坐得正,不曾对任何人有过任何亏欠。既然如此,为什么升起的念头除了逃避还是逃避?既然理亏的不是她,为什么要由得别人来搅乱她静如死水的生活,左右该由她挥剑斩乱的决定?
她靠坐于院中的木制长凳,拾起一片巴掌大的落叶扇着风,无聊到将天际能见的星点都数了一遍,鼻端隐隐飘来的清凉气息这才让她发觉身边多出一个人。
才刚落座的江引墨在她即将起身的前一刻轻扣住她的手腕压在长椅上,缓缓道:“上这儿来躲清闲了?”许是有了些酒意,他的口吻听不出丝毫不悦。
江汐亲自带着公关部的同事赶到,适时地让他脱身。唯一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正在江家拜访的盛珏也随之前来。他无不自嘲地想,三杯白酒,他真是疯了,自那一场变故开始,他再也没有因为酒精的缘故失了任何自控,而今天,似乎是一个破戒的预兆。原本只是出来放松一下醒醒神,现在倒好,更没有了回去的理由。
手握成拳并没有成功挣脱,叶流影终究还是坐回原位,望着前方的木槿花篱坦然道:“有‘江公子’和IS公关部的人出马,是了,还有强大外援——就快是内援了吧——我好像没道理不清闲。”
江公子,她默念着这个新名词,原来他是江公子。也是直到今晚她才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他的身份是江家嫡系,被他喊作“小姑姑”的那一位,自然是江汐了。可惜终是错失一步,她与这位传言中的名媛擦身而过,并没有福气瞻仰一二。
“哦?”他并不转头看她,亦不回应她言辞中的微微讥讽,只是似笑非笑拖长了语调,“原来你不是在躲那些人,这么说来,是在躲我了?”
“江先生,”她换了称谓,“你大概忘了,我们只是合作方而已。”言下之意,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并无旁的瓜葛,更谈不上躲与不躲。
他倒也不生气,反而弯起唇弧隐隐笑了,“既然只是合作方,为什么我三番两次要帮你?”却听不出是要她回答还是在问自己。
果然,她不明所以稍侧过头,眉心微蹙,“你是在问我?”
“我是在请教你。你不该给我个答案么?上一次在GS,还有今天……”他一反素日里对旁人的淡漠清冷,没来由地不依不饶起来。
“如果你一定想知道,那我就替你回答,”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这么做,不过是为了避免在致天国际上损兵折将罢了。”
夜色已沉,他没有看到她涩涩的笑容,却听明白轻柔语声里的一丝不耐与薄厌,不由坐直了身子,摒去语气里的慵懒,“还真自信。不过纠正一下,你是黎纪葳的兵,不是我的兵;同理,你是LM的将,不是IS的将。”冷漠凉薄到几乎让人错觉,之前急于撇清关系的那个人不是叶流影,反倒是他。
闻得这样的话,叶流影倏然回头,心头的烦乱已全写在那双剪水清瞳里,定睛看着他像是立时要发作起来,竭力咬咬唇才压回了那腔无名之火,冷声道:“那你想怎样?隔了这么久,不会是想连本带利要回去吧?”
他眼中利光一闪,拖起她的手腕蓦地起身,将她急扯至院落一角,举重若轻地将猝不及防的她压在墙侧,用不容反驳的语气沉声道:“既然你这么有诚意,先还了利息再说。”话音甫一落地,便不由分说低头吻了上去。
她势微的反抗被他三下两下化解开去,仅存的意识全然变作了惊和怒,驱使着她瞪大眼睛,挣扎着将他往外推,却不意一个飞驰而来的身影重重撞进眼帘。
“江引……”两米开外的倩影似乎也受了同样的惊吓,生生被这一幕定得驻足原地。
随着不远处的那声轻呼,他温热的唇似有瞬间的撤离,却在下一秒更用力地堵住了她所有言语,挟卷了她全盘理智。
叶流影清楚地看到,盛珏那划破夜幕狠狠掷来的目光已足以将她千刀万剐。她的嘴角逸出一抹冷笑,只听一声叹息落在心口,原本奋力抵上他胸膛的手已轻轻抓住他的衬衣。敏锐地接收到这一信号,他一伸手扣过她的腰,他的吻越来越温柔,越来越专注;她在他炽如烈火的怀抱里放纵地告诉自己不必再作挣扎,大颗的清泪却在阖上眼睑的一刹那潸然而下,化作重重委屈、阵阵无奈、丝丝不甘、隐隐期待……隐没于交缠的唇齿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鞋跟在青石路面发出的短促敲打声渐行渐远,她收回心志别开脸,侧对着仍然拥紧双臂的他厉声道:“放开我!她已经进去了!”
说着,一面发力挣脱他,一面飞快地用手背拭去泪痕,不防秀气的下颏被他一把捏住,移上她脸颊的目光阴晴难测,“你还委屈了?”
伴着眼里的泪光盈盈,她抑住胸腔里的刺痛轻笑出声:“怎么会?如你所愿陪你作场戏,就当连本带利都还了。”
“作戏?”眸光一冷,带着寒气的浅笑扑面向她袭来,“难得你如此收放自如,我是不是根本不用担心你会假戏真做?”
她用力拍开他的手,急急退到离他一尺远的安全地带,敛起笑容一字一字地清晰说道:“江先生那套欲擒故纵的把戏尽可用在别人身上,只是以后请记得,不要再拿我作必不可少的道具。”
说完,她蓦地按住心口,转身飞奔而去。
月色似乎愈显清明了几分,天边繁星依旧明明灭灭,立在原地的那个人终于发现,原来乌云并非应景地消散不见,而是已尽数笼上自己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