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36、洞后

　　水下溶洞之中。

　　青年仍旧拖着铺满地面的乌黑长发，蜷缩在角落之中不停开关打火机。

　　叶沉舟的脚步有些虚浮，身体各处隐隐传来阵痛，眼中那明灭的灯光甚至产生了不少重影，但他还是拿着那双才割下来的耳朵走上前去。

　　印象里失聪的男青年之前只是指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没有要求他去拿耳朵之类的东西。当然了，即使需要颁布什么任务，对方也没有正常说话的能力。

　　感知到有人靠近，青年缓缓扭过头来，掩藏在发丝之下的双目呆呆地望着他手中的两只耳朵。

　　叶沉舟屏息等待NPC的反应，准备随时逃跑。不知为什么，随着副本的推进，他愈发焦急，总觉得自己错过了某样重要的线索，甚至远胜于无法通关副本所带来的忧虑。

　　时间逐步流逝，青年反应慢了半拍似的终于将视线从淋漓鲜血的耳朵上移开，转而抬起头来望向站在他面前的玩家。脸部的肌肉抽搐数下，他最终在嘴角勉强堆积出一个本该友好实际却极其渗人的笑容。

　　叶沉舟预感不妙刚想后撤，紧接着便感到手上一轻。

　　耳朵凭空消失。

　　以此同时，青年的身体竟然一步步化为虚影，最终凝聚成一道白色雾气。做出类似于挥手的动作后，他彻底融回身后的岩石之中，不见踪影。

　　“叮——”

　　没有带走的打火机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真的和其他阳界的NPC不同……

　　叶沉舟左右观察片刻，确定青年不会再出现了以后，走上前小心捡起这枚打火机。

　　借助微弱的光亮从外观上看去，打火机就是一个异常普通的黑色金属壳子，拿在手上还能感到一丝凉意袭来，没有刻上任何文字图案提示，也没有特殊的形状暗示。

　　“啪嗒！”

　　他按下打火机的开关，橙黄的火焰骤然燃起，在照亮整个洞窟的同时，也一并驱散了眼前的迷雾。

　　面前的墙壁并不是实实在在的石块，而是犹如投影幻觉般的虚像。

　　松开开关再次触摸墙壁时，它们又恢复原状，变成坚硬如铁的阻碍。

　　很显然，只有拿到青年手中的打火机，才能够继续深入前方。从危险程度未知的溶洞，到不易被发现的餐刀，再到与NPC周旋许久获得的耳朵，一切都有迹可循，但凡中间缺少一环，他根本不可能顺利发现此处。

　　叶沉舟再次点亮打火机，随手扯了块衣角布料放在火焰之上。

　　被点燃的布料飘落在地，不一会儿便烧得只剩下一片灰烬。

　　打火机不止能指明前行的道路，还能正常发挥打火机该有的功能……

　　这是否意味着它还有什么作用？

　　深吸一口气，将上涌的血气强行咽下去，他将打火机完好地收回衣服口袋，打起十二分精神向里走去。

　　顺着幽黑的窄道步行数十步，前方豁然开朗，又一口纯黑棺木静静地横躺在洞穴正中心，一圈泛着白色火焰的蜡烛围在棺材四周，像是在封印什么，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奇怪的祭奠仪式。

　　吸取上一回的教训，叶沉舟静待片刻后才走上前仔细观察。然而与血池的棺材完全不同，这口棺材透明如水晶，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彩色亮光，一时间竟梦幻得不像是这个副本会出现的事物。而且这些都不是关键，其中躺着的人才是最令他意想不到的。

　　——谢落。

　　这是用来欺骗他的幻觉还是真人？亦或者说，他找到了副本真正的boss？

　　为什么他们才在上一个副本见过，现在又机缘巧合地碰上了？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即使心中涌出无数疑问，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正在沉睡中的人。

　　绚烂的彩虹犹如最天然的图腾，一笔又一笔描摹出脸部起伏的轮廓，将本就苍白的面孔衬托得更加透明没有血色，却独独添了几分神圣感。而那紧闭的右眼之下，红色印记愈显鲜艳，就像是在为无法逃脱的命运而悲伤流下血泪。

　　叶沉舟看得几乎忘记了呼吸，大脑似乎也脱离了掌控。于是，他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打开棺材盖，试图伸手触摸那冷白的脸颊。

　　到底是在好奇对方的神秘身份，还是在……

　　怀念熟悉的睡颜。

　　紧接着，原先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露出比深渊还要漆黑的眼瞳。环绕的烛焰“哗”的一声全部熄灭，视野内顿时一片漆黑。

　　下意识朝后退了一大步，他强迫自己适应环境，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

　　“怎么还是你？”冷淡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传开，明明音色没有任何变化，叶沉舟却听得一愣。

　　怎么感觉……哪里不一样了？

　　“傻了？”谢落翻身而下，活动了几下僵硬的四肢，迈步向这里走来。

　　叶沉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傻了。

　　他实在是难以把眼前这个着装正常、说话流畅的谢落和先前桃花源里那个有些迟钝的人联系在一起。就算对方换了一个副本当boss，可又和其余诡谲的NPC差别太大，他目前停滞的大脑根本思索不出他出现在这里的意义。

　　“这么傻，怪不得现在才找到我。”谢落自他身边走过，说话间竟带着一丝调笑的意味。

　　叶沉舟遥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依旧没有移动一步。

　　谢落走了几步蓦然发现后面那人没跟上，又折返回来，隔着一段距离朝叶沉舟看去：“……你不会已经被他们上身了吧？”

　　“什么上身？”叶沉舟这下好像终于回过神来，连忙问道。

　　“没什么，走吧。”
　　谢落即使是在仰视他，但是眼神中传达的意思分明就是他不想和傻子说话了。

　　叶沉舟当即明白这可能涉及到副本规则，便不再多问。毕竟他们相处不过短短一日，他本来就不了解对方，只能暂时假设谢落对他没有恶意。

　　洞穴内的道路湿滑难行，但是各怀心事的两人仍然畅通无阻地回到了最初的洞口处。
　　像是夜晚降临，外界的环境再次暗下来，这意味着餐厅又会呈上最新的食物，那扇通往阴界的门也会打开。

　　叶沉舟还想按照最开始那样顺着道路向上走，直到自己离开洞穴，然而谢落却主动伸手拦住了他。

　　“你这是……”
　　他下意识以为眼前的NPC要显露出他的真实面目，然而谢落却只是伸手一指水面。

　　刹那间场景转换。

　　“……要做什么？”
　　叶沉舟刚说完下半句，恍然发觉他已然来到了泳池之外。

　　刚体验了一回瞬移的感觉，他还没有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耳边又响起一道熟悉的叫声。

　　“我去，叶沉舟你身后跟了个什么玩意啊！！！”

　　在那一刻，他下意识以为那几个魔鬼似的NPC又现身了，立刻全身戒备地转过去，准备对付他们，然而入目的只有不知从哪里变出一身斗篷遮住大半张脸的谢落。

　　这该怎么解释……

　　谷阳平见他丝毫没有打架或者闪躲的意思，心中愈发奇怪：“他不打你，你也不怕他？难道是找到新的任务NPC了？”

　　“也不能这么说吧……”

　　“等等，这、这这这不会是上次那个副本的……”谷阳平还没说完，便被冲上来的叶沉舟死死捂住嘴巴。

　　“我也不确定，你先别声张，正常过副本就行。”叶沉舟低声说道，随后将下水的经历简单描述了一遍。

　　谷阳平听罢连连点头：“你收了打火机之后就找到他了？”

　　叶沉舟偷瞄了一眼在后方抱臂看着他们的谢落，点头默认。

　　“所以我们该怎么处理？”谷阳平瞪着一双天蓝色的眼睛，看上去纠结极了。

　　说到这里，叶沉舟只能摇头叹息。

　　他其实挺想和谢落套近乎的，但他们最后分开时闹得不太愉快。而且这里可是生死难测的副本，谢落此刻并没有主动给予他线索的想法，他一方面自身难保，无法保证这NPC会不会突然对他动手，另一个方面又想要去追寻NPC再次出现的原因。

　　所以他们之间究竟该保持多少距离，才不至于惹怒NPC，又能正常相处……

　　“先这样看着办吧。”权衡之下，叶沉舟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谷阳平倒是头一次见他这样犹豫不决，不过也不打算纠结下去，转而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餐厅看一眼，如果不对就赶紧撤到阴界去。”
　　他需要去确认餐厅内是否还有新的肢体被吐出。

　　说罢两人径直来到餐厅，而谢落则默默缀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

　　那个被钟潜一刀贯穿了脑袋的少年居然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如果不是一道贯穿额头的线性伤口如洞口般直接透出后方的景象，他们恐怕会以为那场激烈的打斗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两位请尽快入座吧。”服务生丝毫不受伤口影响，笑眯眯地将两人引到座位上，友善得和普通服务员一模一样。

　　叶沉舟暂且坐下，不知道他是不是出现了错觉，这个NPC似乎比之前更加畏惧他，不仅从始至终都没有直视他的眼睛，也不再逼迫他吃东西了。只是桌面上的食物远比前几次的丰富，除了一大堆珍稀海鲜飞禽走兽外，还多出了各色水果饮料甜品，好像不需要别人催动，被美食包围的玩家也会主动进食。

　　“老叶啊，你快把我打醒。”谷阳平吸了一口口水，眼睛完全钉在了食物之上没舍得挪开半分，“我们进来那么久都没吃东西，这个也太……”

　　“你们想吃的话完全可以吃啊。”叶沉舟都没来得及阻止，远坐在最前方的孙文石却发话了，“你们看我这不是照样吃？”

　　孙文石此刻安然无恙地翘着二郎腿靠坐在沙发椅之上，之前背后受到的重伤仿佛根本不存在，手上甚至还端了一杯红酒。在他的周围，不少服务生为他端茶送水，乍看上去都快分不清他和boss的区别。

　　同样的，熊彭越和夏婧两人也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美食，好像彻底忘记了黄龙亮的惨状。

　　如此看来，“食物”果然是一个契机。它让那三个人被阳界承认受到庇护，不用再害怕受伤。

　　只是这样的代价到底是什么？他们之后会像黄龙亮那样失去自我意识吗？孙文石怎么可能放任自己沦落到那种状态……

　　坐在旁边的熊彭越朝他一笑，好似看穿了他的想法：“你觉得我们被这些食物诱惑了？”

　　叶沉舟回看过去，不置可否。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已经不在乎那几个房间有什么线索了，我们不会再阻止你去那里探索。”熊彭越小酌一口手中的高档红酒，看上去颇为享受，“你也知道，副本里总会有一些刻意浪费你时间的地方。”

　　“我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你在好心提示我？”

　　熊彭越一挑眉：“随你怎么想，我的话就说到这里。”

　　叶沉舟冲他点头一笑表示感谢，后仰让出了足够的视野空间：“哪怕我找到了一个新的NPC，你们也无所谓？”

　　这次熊彭越倒是好奇地看了一眼坐在叶沉舟身侧的人，只是转眼间又嗤笑道：“副本里新出现NPC不是很正常？我已经仁至义尽，不可能告诉你多余的东西。”

　　话到这里，熊彭越不再言语，主动坐到餐桌另一头方便服务生进来，而后专心于面前的食物。

　　多余的东西……

　　叶沉舟在心中默念。

　　在他和谷阳平都不知道的地方，孙文石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关键线索，才会连谢落的存在都足以忽视？

　　目前为止，从他个人的视角看来，那些人找到了肢体又归还了肢体，除了吃餐厅的食物外，还验证了被判成恶者的后果。他能猜到的只有孙文石接触过阳界的NPC，并且获得了什么必能通关的道具。

　　那么如果他也想要通关的话，模仿他们吃食物岂不是更好的选择……

　　可他真的有必要这样做吗？他已经有了阴界的蠕虫，还在阴差阳错间找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地点，开启了隐藏关卡。

　　既然是中级副本，说不定解法不止一个呢？

　　想到这里，叶沉舟不由得看向身边的谢落，然后就发现这小东西偷偷伸手摸向桌面上的松鼠鳜鱼。

　　“别吃。”他将那只手打了回去，然后收获了一个充满怨念的眼神。

　　“你不会想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的。”叶沉舟觉得自己有必要再解释一下。

　　不过谢落本人并没有领情，撇着嘴故意朝远处坐了些。

　　一时间餐桌上除了进食的声音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响声，所有NPC都安静地站在几个还没有吃饭的玩家身边，不仅限制住移动的可能，还无声地逼迫他们去获取眼前的食物，明显是见硬手段不行就来软的了。

　　“你和孙文石一直留在这里，有看到什么特殊情况吗？”叶沉舟越过谢落，朝另一侧坐立难安的谷阳平低声问道。

　　“你下水之后他们一直留在餐厅休息，我被他们赶到泳池这里，也不知道孙文石怎么就好了。”谷阳平看上去有些烦躁，“这副本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我快呆不下去了……”

　　“是因为……”
　　这里和你从前生活的地方很像吗？

　　叶沉舟没讲后半句话问出来，因为钟潜忽然插话。

　　“其实在第一晚孙文石就吃了这里的东西。”
　　钟潜原本坐在叶沉舟的正后方，此刻竟然堂而皇之地从第三排翻到了第二排，紧贴着他坐。

　　恰好填上了谢落和叶沉舟之间的空隙。

　　“而且还是因为敌不过服务员被逼迫的。”钟潜继续说道。

　　叶沉舟感到一丝不悦，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话中的“第一晚”。

　　副本里没有明确时间的概念，但是却有正常到异常的过度变化，就像原本明亮且没有食物的餐厅会逐渐变成充满食物且昏暗的状态，直到完全贴合八卦图象征的事物。如果将每一次变化归纳为每一天的推进，倒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他忙于应付各种NPC没想到这一点，反而被新人发现了，该说自己太大意了，还是说对方过于机敏呢……

　　而且这人居然敢越过一堆NPC跑过来和他透露情报，只是因为胆子过大吗？

　　“孙文石晕倒了被逼吃东西我可以理解，那熊彭越又在做什么？怎么没去救他？”叶沉舟将心中所有疑问压下，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

　　钟潜抬头扫了一圈周围的玩家和NPC，故作神秘地冲他招了招手。

　　意思就是你凑近点好说话，以免被别人听见了。

　　他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勉强靠过去听对方用极低的音量说话。

　　“我当时看见你们进了那扇门，回头发现孙文石和熊彭越都晕倒了。我吓坏了，开始犹豫到底该去什么地方。

　　然后我就看见那个老头从房间里出来了，身上还带着一阵迷雾。那两个人在雾气中全都晕倒了，被老头强行喂了吃的。当时我和夏婧都看到了，怕被雾气追上就赶紧跑去找你们，所以我们才能相遇的。

　　后来我每次看到孙文石，他都在餐厅哪都没去。我估计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有些不正常的，你说是吗？”

　　阳界的夜晚果然有问题，要不是他们之前运气好，不想和孙文石同时留在一个空间，正好跑到阴界调查，他现在恐怕同样生死难料。

　　只是他去阴界真的彻底安全吗？

　　血池里的棺材绝非简易之物，前几次到白天时他们能侥幸逃离回到阳界，之后几次呢……

　　可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赌命尝试。

　　叶沉舟心中推测不断，表面上欣赏地点了点头：“想不到你作为新手观察这么仔细，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都被困住无法离开座位，鬼门关之后还有很多秘密需要调查。”

　　钟潜听见他的夸奖不免有些飘飘然：“其实我们可以直接走的，只要够果决就能行，我刚才就是这么做的，而且那个阴森森的地方距离我们很近，只要跑快点就没什么问题。”

　　“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一直坐在这里和他们耗时间根本不是办法。这样吧，我数三下，我们一起跑怎么样？”

　　是时候去直面夜晚的阴界了。

　　“我没问题！”钟潜积极回应。

　　“你们要溜了？”谷阳平只听见叶沉舟最后说的话，“带我一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