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1、蜂巢

　　NPC居住的地方被称作蜂巢不是没有原因的。

　　所有的低级NPC住所都是一间间极其简陋到宛若监狱般的房间。那里只会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和只能通过一人的厨房以及转身就会撞到墙的厕所。

　　谢落出门后便会来到中间的封闭走道。走道直接连通每一个挨个分布的房间，窄得连一次通过两人都十分困难。偶尔碰到同事的话，大家也都只是简单点头示意，或者根本不打招呼。

　　毕竟每一个NPC之间都是需要竞争业绩的。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程骋和何铭瑄身后，看着程骋十分自豪地讲述他和何铭瑄认识的经历。

　　从背后看去，何铭瑄和那个令他讨厌的玩家竟然还有些许的相似……

　　“说来也是巧了，我原本在路上买了太多东西有点抱不动，然后正好碰见瑄哥出来买装备，他看见了就过来帮我了。”程骋说着说着迎面走来一个陌生人。

　　何铭瑄侧身略微挡住程骋，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向前走。

　　奇怪，就连这个场景都有些似曾相识……

　　他这是还没有睡醒吗……

　　心中莫名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谢落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不太正常，赶紧仔细听程骋说话。

　　程骋说得正开心，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然后我们回去一聊天发现瑄哥原来就住在我隔壁。你说他明明都是中级NPC了，还选择住在我们这拥挤的小地方，而且就在我的隔壁，是不是真的很巧？”

　　理智告诉谢落这大概不是什么简单巧合，但余光中他瞥到何铭瑄带着警告的眼神，所以也只是点头表示自己认同这个说法。

　　谈话间，三个人很快来到走道的尽头，通过一扇漩涡似的黑白交杂的传送门，最终来到中央大厅。

　　蜂巢的构造和它的名字如出一辙，由一层层规律的楼层堆砌而成。所有NPC住的房间呈现出放射状分布，不浪费一分一毫的空间，至今也没有人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大。而这些房间中间连通的走道最终则会通过传送门，直达正中央的大厅。

　　和狭窄闭塞的住处不同，这里可谓是豁然开朗。
　　大厅方圆将近一百米，放眼望去，一系列的散发着白色光芒的传送门紧贴着大厅的边缘，如同坚实的砖墙般围绕大厅中心旋转。走近看时，门另一头的区域像是被蒙了一层多年没有清洗的玻璃，令人难以摸清外面的具体场景。

　　“让我们来看看今天的运气怎么样！”程骋蹦跶着跑到一扇传送门的面前，朝门上投射出的立体字看去，“我们分头找找，我得和落落一起。”

　　何铭瑄没有异议，自觉往其他方向走去。

　　一扇扇传送门自眼前掠过，谢落望向门上的每一个字。它们就像是从门里脱离，却又藕断丝连地粘连着一些白色的丝线，半悬浮在表面。上方展示的内容也都不尽相同，有纯数字编号的楼层代号，也有字母或者符号。

　　原本想要寻找自己的去处只要根据字符指示就可以了，但是偏偏每扇门都在不停地旋转变化，犹如无数个数字随机刷新，只能依靠运气等待希冀的数字出现。

　　正因如此，NPC之间想要相互串门的话极其不方便，程骋这才会觉得何铭瑄就住在自己身边非常巧合。

　　他们现在最终的目的地是桃花源，那里是一个和蜂巢完全不同、专门用来供玩家生存生活的区域。不过NPC可以在不被玩家发现真实身份的情况下，随意进出游玩，就当是员工的额外福利来。

　　通往那里的符号是一朵半开的桃花。

　　谢落一边寻找，一边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周围环境和各色同事。

　　脚上的地面凹凸不平，走起来有些硌脚，但是刻印在上方的字却实实在在地书写了NPC社会运行的根基和准则。

　　「致每一位为桃花源的建设做贡献的NPC们：
　　请努力工作，请光明正大，请自然融入。」

　　宛若至理名言的一句话充斥在蜂巢的方方面面。无论是什么级别的NPC都必须把这句话铭刻在心里，被动地接受它无时不刻不渗透在生活的所有细节中这一事实。

　　打开通讯器时会出现在通知栏上，进出副本时会附加在结算报告上，甚至在睡觉时，都会在脑海里随机播放。

　　一如洗脑般的病毒，时刻强调着自身的重要性。

　　谢落并不理解这没有逻辑、词不达意的规则，很多人也是如此。但是他们至少明白一个道理：只要循规蹈矩地完成一切任务就不会有事情。

　　为什么规则会如此重要？有必要这样强调吗？

　　“你在看什么呢！”

　　他猛然一惊，身体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是程骋在叫自己。

　　刚才好像是走神得有些过分，希望程骋别怪他光顾着发呆不帮忙找门。

　　“那个……”程骋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但毕竟是自己在明知对方不喜欢人多的场合还要强行把人拉出来的。不管是为了两人友谊的存续，还是帮助谢落脱敏，他自然得多照顾一下谢落。

　　“瑄哥找到门了，我们赶紧过去吧。”他轻轻拍了一下谢落的肩膀，指着远处的门柔声细语道，“你要是不习惯的话可以跟我说。”

　　“啊，好。”谢落眨了眨眼，还是需要点时间来适应程骋的过分热情。

　　总感觉自己被当成没了家长就不行的小孩子了……

　　踏出传送门，迎面而来的是一朵恰好落在头顶的桃花瓣。谢落甩了甩头，把上面传来的不适感抖掉。粉红的花瓣向后飘落，绕着大树转了几圈后，终于没了生机，彻底融回土地。

　　那是一棵足足有十几人合抱粗十层楼高的桃树，上面沟壑纵横，富有年代感的树皮纹路繁复众多，一直向上延伸，巨大树冠上常年不败的桃花遮蔽了大半个中央广场。

　　这就是桃花源的地标建筑。

　　“哇桃花源还是这么漂亮！”程骋狠狠地吸了一口这里新鲜的空气，一把投入灌木拼成的迷宫的怀抱里去，“我在蜂巢都要憋坏了！”

　　“小心一点。”身高腿长的何铭瑄说完很快追了上去。

　　生怕自己找不到路，谢落也一路小跑赶过去。

　　两米高的灌木丛恰好可以把他们从传送门里出来的样子挡住，不会被普通的玩家看见，但是这也让他们很难找到出去的路。迷宫每一天都会刷新，虽然其中不乏隐藏的道具奖励，却也只是针对玩家而言的。对于一般的NPC来说，道具没有任何的用处。

　　当然，对于程骋来说，这正好可以给他充当一下娱乐放松设施。

　　好在这一次的迷宫不算长也不困难，三个人很快就走了出来。

　　不过迎接他们的不仅仅有风景秀美的桃花源，还有潜藏在路边灌木丛中一众不怀好意的目光。

　　总有喜欢逃避副本的玩家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试图在副本外围直接抢夺他人的财物不劳而获。
　　虽然每个人的财产都是可以虚拟化储存在通讯器中、和玩家本人直接绑定的，但如果本人“自愿”转让的话，那自然也没有问题。

　　“啊！”程骋忽然尖叫着跳到何铭瑄身后，颤抖地指着地上一个衣不蔽体的流浪汉，“别扒我裤子！”

　　何铭瑄立刻护着程骋往后退了几步，这才发现迷宫的另一头那里还有不少玩家。

　　嫩绿的枝叶被他们硬生生从枝干上撕扯下来，又被送入一张张不知饥饱的口中反复碾磨，充当充饥的食物。

　　“啧，猎犬又不见了？新上任的那个领头真是不务正业。”他实在是看不下去眼前这颓败的场景，不再欣赏眼前的风景，带着程骋和谢落绕过那些人，往最后的目的地走去。

　　谢落临走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群没有出路的玩家，他们即使饿到极致也没有想过要进副本赚取奖励，或是想办法在桃花源里靠自己的真才实学赚钱。

　　玩家中间不存在身体有缺陷的人，每个人都处在最强壮的全盛时期，原来残疾的人在来到这里后，都奇迹般地被赋予了健全的身体。

　　一切都如桃花源般梦幻理想而又难以置信，可事实就是如此。

　　按理说重拾活动能力后，副本中应该会有源源不断的新玩家，但是副本的威胁是一个既定事实，它总会劝退更多的人。实在坚持不住的玩家，比如说上一个副本的新手，都是迫不得已才进入的，而更多的人宁愿在桃花源里苟且偷生。

　　新的社会在此形成，强势的会去抢夺弱小，弱小的人只能去啃食花草。

　　对于身为NPC的谢落而已，他无法评价这些人的行为，转而跟上程骋。

　　宽广大道铺开在眼前，道路两侧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看起来既喜庆又诡异。每盏沿途的路灯下都挂了一条布制长幅，上面一字一句地写明了针对玩家的规则。

　　「致每一位努力生活的玩家：
　　请注意，在桃花源内不得使用道具，不能损坏公物，不能泄露天机，不能使用除指定货币以外的任何货币进行交易，除必要副本外不能打架斗殴。请真实地生活。」

　　相比于针对NPC的规则，这些规则简直不要太好理解，而且玩家违反规则起来也更加容易，不用像他们那样严苛到像是被安置了脑内监视器一般。

　　何铭瑄提到的猎犬就是专门负责监控玩家是否违规的组织，现在猎犬旷工了，玩家自然肆无忌惮起来。不过谢落对这些事情基本没有兴趣，他倒是更想知道凭什么只有玩家可以这么轻易地利用规则漏洞，NPC却不可以。

　　那条长幅在空中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谢落看见有人从下方的狮子石雕后悄悄离开，大概是发现他们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好惹，只好放弃抢劫计划。
　　猎犬严格的上下班工作制让这些人有机可趁，抓住空隙肆意对其他玩家动手，即使这样做不得不承担猎犬忽然间上班抓住他们的风险。

　　他依稀记得有一批玩家似乎永远都可以避开猎犬行动来着……

　　“落落快来啦，别管这些人了。”程骋注意到谢落的脚步变慢，回过身来提醒，“千万别给他们发现我们的问题了。”

　　谢落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又和他们落下了一大截，连忙跟上去。

　　石板路铺制而成的大街一路向前延伸，通往桃花源的各个区域。大街两侧和店铺交界处的排水道中，潺潺的流水上飘荡着积聚成堆的桃花瓣，水下的一条游鱼浮出水面，叼起一片落单的花瓣，又消失不见。

　　谢落路过那条写满了规则的长幅，殊不知自己正好与一人擦肩而过。

　　“我终于可以来见你了。”这人身穿一身庄重的定制西装，戴着昂贵优雅的金丝眼镜，镜片下一双幽黑的眼睛正深情地凝望谢落离开的背影。

　　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的左眼竟是一只以假乱真的义眼，不会随着视线转动。

　　直到谢落彻底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他才回过头来注意到那些躲在各种建筑后面的玩家。这些人却都没有看见他似的，仍然盯着大街上来回走动的三三两两的其他玩家。

　　他轻蔑地扫视一圈这些贪婪的人类，沉声道：“该上班了。”

　　话音刚落，这个人的身后瞬间闪现五个单膝跪地的黑衣人。

　　轻拽一下白色毫无污点的手套，他毫无波澜地宣布判决：“那些人的眼睛也不应该再存在于世了。”

　　那几人齐齐俯身回应：“遵命。”

　　“动静别太大了，他会不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