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二回 ...
-
胡儿是萧子鸾的小名。晋人给小儿取名,唯恐不贱,胡儿是骂人的话,好比南人骂北人作“伧”,都是下贱的意思。她的父亲萧道怜年过三十还没有儿子,便听信相者之言,把她当做儿子教养,对外只说执金吾有子,希望借此躲过鬼神的嫉妒。谁知苦盼的儿子还没等到,诸王却在中原大打出手。短短数年间,盗贼蜂起,内迁胡人也跟着起兵作乱。萧道怜知道大事不好,也曾想把萧子鸾先送回东海老家。可是兵灾一年接着一年,道路也不安静,就这样拖了下来。直到三个月前,叛乱胡人联合鲜卑人攻陷洛阳,萧道怜为了保护皇帝,战死在太极殿的丹陛前。
洛阳城破后,到处都是鲜卑士兵。萧子鸾随乳母躲在乳母家中,被鲜卑士兵挨家挨户摸过来,乳母因为年迈,被杀死了;乳母的女儿年轻漂亮,被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再也没有出现过。萧子鸾一个人在乳母家的灶台下面躲了两天,饿得实在受不了了,跑到大街上找东西吃,被一个路过的鲜卑大人随手一指,就成了他的战利品。
两人通完名字,很快就沉沉睡去。第二天一大早被人声吵醒,禹国的手还紧紧抓着她的衣摆。萧子鸾看她这样,不由又是烦恼又是好笑。两人一前一后,跟着带索的人群慢慢向前走。过了一会儿,就有投靠了匈奴的汉儿首领吆喝着来分发食物。人们默默走到首领前面,领取只有巴掌大小的一块麸饼——这就是他们一天的口粮。
这个叫禹国的女孩儿不知什么来历。也不知为什么认定了萧子鸾。她紧紧抓着萧子鸾的衣摆,随她往西便往西,往南便往南。忽然萧子鸾一停,她猝不及防,差点就撞到萧子鸾身上。
“挡着我!”。
萧子鸾低声说了一句,忽然蹲了下去。禹国拉着她的衣摆,也被带得一晃。亏她抓得紧,居然还是没松开。萧子鸾却不是为了甩开她。她躲在禹国的裙边,迅速地从鞋底摸了个什么东西出来,紧紧攥在手心。
“走吧!”她向目瞪口呆的禹国笑了笑,继续向前走。禹国低下头,跟着她的脚步,手却抓得更紧了。
就这样走到首领跟前,那首领看也不看她们,自顾自向前走。萧子鸾陪笑道:
“丐子大人,昨日我搬了两袋粮食。”。
说着,紧紧拉住首领的手。首领只觉手心一沉,眼睛顿时就亮起来。
“不要偷懒耍奸!匈奴老爷看你们可怜,允许你们效力换粮,你们要懂得感激!”
说完,顺手丢给她一个麸饼。麸饼很小,只够萧子鸾自己吃。她既不愿对禹国动粗,又不能甩开她的手,而若是把饼子分给她一半——那显然是两个人都要饿死了。萧子鸾接过麸饼的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终于还是迅速将麸饼掰成两半:一半塞进禹国口中,另一半塞进自己嘴里。
“快吃!”她咕嘟着嘴,向禹国道:
“不要给人抢走了。”
禹国嘴巴不大,萧子鸾一口能咽下去的麸饼,她得分成好几口来吃。萧子鸾把麸饼塞进她嘴里时,只塞了一半进去。她本待要把干粮分开来,一半吃了,一半留着。忽听得萧子鸾这么说,愣了一下,就把整个麸饼全塞进嘴里。她嘴巴既小,一张嘴顿时鼓鼓囊囊,连咀嚼一下都困难。萧子鸾心中着急,见周围的汉儿们吃完饼,渐渐有人不怀好意地把眼神放过来。她心念急转,把禹国拉到河边,说:
“快喝水!”
禹国口里吱吱呜呜,却不肯放开手去喝水。萧子鸾道:
“你喝点水好咽下去,我等着你!”
禹国睁大眼睛看着她,脏兮兮的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萧子鸾焦急地看着周围,心中着急。一回头,却看到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她心中没来由地一软,暗暗叹了一口气,柔声道:
“放心,我决不丢下你一个人!”。
禹国不再出声,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松开一只手,一手拉着萧子鸾的衣角,一手从河里舀水喝。萧子鸾站在她身后,身影倒影在水面,被禹国舀起的水滴打乱。人群移动时的嗡嗡声在禹国耳边回响,鲜卑人的鞭子声和汉儿低声的哭泣混杂在一起,使她惊怒而恐惧。但是看着萧子鸾倒映在河水中的笑脸,她的心有了暂时的平和安宁。她放心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手中的河水。硬邦邦的干粮在她口中软化,随着清凉的液体进入她的喉咙。渐渐地,她把另一只手也放了下来。
“对不起!”。
一声低叹随风潜入她的耳朵。她大惊回头——除了形容枯槁的汉儿奴隶,眼前哪里还有萧子鸾的影子?。
太阳慢慢从东山移到头顶,穿索的青壮在中间,手足自由的老幼跟在身后,汉儿一群一群地过去了。鲜卑骑士抡着鞭子跟在人群后,若有青壮掉队,便一鞭子挥过去,督促他们快走;若是老弱妇孺,便视而不见。
禹国蹲在河边,看着汉儿和鲜卑人从自己的身前走过。没有人看她一眼,也没有人问她一声。早上吃的半个麸饼早就消化了,幸好她这段时间来挨饿不少,麸饼加上昨晚萧子鸾递给她的半块饼子,已经是半个月她来吃得最饱的一次了。
一个白头老翁出现在禹国的视线里。他似乎已经很老了,脸上手上满是皱纹,胡须和头发里看不到一丝黑色。走到今天,像这样孤身一人的老人已经没有了,不知他是怎么在乱军中活下来的。他蹒跚着走到禹国身边,一屁股坐到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水!”
他低声向禹国哀求道:
“小娘子,可否帮小老儿舀一口水喝。”
禹国不说话,只是伸出手,向他轻轻摇摇头。
“咳!”
老人痛苦地叹了一声。
“如今哪有这些讲究。您用手也可,帮小老儿舀一口水吧!”
禹国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小步跑到河边,捧了一捧河水,又小心翼翼地跑回来。她的手不大,水又要顺着手缝漏出去。老翁把舌头伸到她手缝下,喝了几滴水,只润了润唇。禹国见他不够,又跑了两趟,才让他灰败的脸色明亮了一些。
“多谢小娘子活命之恩。”
老翁喝了水,有了些力气,便拱手向禹国道谢。
禹国轻轻摇头。她似乎也累了,学老翁在地上坐下来,也不说话。
汉儿们一群一群地走过。两人默默无言,坐在地上呆呆地看。像他们这样的情况,如今已经是司空见惯。很多人就是这样掉的队,结果也不知道是饿死还是被野兽吃掉。没有人管他们,也没人看他们一眼,人们只是麻木地、跌跌撞撞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老翁开口叹道:
“咳!我合该命丧于此!罢了!罢了!”
禹国忽然流下泪来。她站起来,跟着人群向前走了两步,又转身走回来。老翁惊讶地看她扶着自己的手臂,想把自己搀扶起来。可惜她力气太小,怎么也搀不动。老翁感激地望着她,低声道:
“小娘子,小老儿已经走不动了,不要管我,你快走吧!”
禹国不说话,她用尽力气想把老翁扶起来,却怎么也扶不起来。泪水在她的脸上流淌,把她脏兮兮的小脸冲得黑一道、白一道,老翁只觉得比自己一生中所见过的任何面容都要美丽。
“好!好!好!”
老翁眼睛也湿润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走!走!走!这贼老天,它不要我们活,我们偏活给它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