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以及微不足道的逝去》七望

6、乱红

　　清智没料到会在中午休息的时间被叫到了理事长室。院长拿着写着韩文的信封递给她，清智迟疑地拆开，里面居然是盖着韩国院方印鉴的邀请函。
　　清智直到再度在成田机场搭乘飞往韩国的飞机时，也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听说你被人家点名邀请，都没有参加选拔赛就直接加入了这个交流团？”身边坐着的是进藤。这几乎算是自静冈回来之后最长久安宁的一次相聚了。进藤的匆忙起初似是超越了他的承受，却已经渐渐习惯。进藤多说起的是自己跑外地时的种种听说的风闻趣事。
　　“只不过运气比别人好点。”清智没来得及叹口气时就听到身后传来的挑衅声音。
　　那个人是初段。从东京举行的选拔大赛中一百名四段以下的棋手中杀将而出，成为此次唯一一名随团同行的低段者。为此对同是二段却免赛的清智敌意甚强。
　　清智还记得他的名字。小野明河。头发是染过的铁红，一派放肆不羁的作风。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充满野性征服的力量。年纪是17岁，暴戾而天真的个性，清智听着他极度惹人不悦的措辞，仍是不觉得生气。孩子气。她看着眼前的小野，仿佛注视着邻家正在读高中的弟弟一般。风度不失。
　　“其实，你能去实在太好了。”进藤俯身在清智颈侧耳语。“让佐为收拾下高永夏。”
　　清智听到这个提议时就开始哭笑不得地表情。只对佐为暗暗感叹。
　　“进藤，其实，我认识……”清智的话未完全说完，空中小姐提示要带好安全带的声音打断了她。飞机要准备降落。清智看看外面的天空。原来已经是在韩国。

　　在仁川机场，韩国院方的人来接机。
　　为他们安排的住处是在离交流会的几场比赛举办地点很近的一处公寓。二楼的房间精致并带着浓重的民族风。一楼的大客厅却是一派现代化气息。墙壁装点着裱过的细致的大幅书法或是水粉画的花朵。整块完整的落地玻璃窗户，深灰的双层厚布窗帘拉向两边，外层的雪纺薄纱垂下，此时的阳光恰好沿着这个角度透过，木地板上打出镂花的阴影。屋内的温度一直稳定。皮肤清凉。
　　团员也不过是一群年轻人。头衔拥有者的塔矢与进藤。同为二段的清智与小野君。围棋周刊的两名记者衫山先生跟顾泽先生是所有人中年纪较长的两位。大约是经常参与这种国际之间的交流赛事，他们显得稳重从容。拿捏着工作与生活之间的尺寸，两者都认真对待，也不失轻松的心情。他们架设起摄像头，开玩笑着推搡其余人要拍个先发留影，发回周刊作最新一版的头条。

　　第二天，便有第一场的交流赛。交流会的举办地是在棋院专用的一处研修中心。一楼有大型的对弈场。二楼以上全是只限两人对局的隔间。各自有着一个名字。在休息室里，清智打理着身上这套极之正式的浅白衬衫西装裙。那个深红大花领结足足另她头痛了很久。
　　“首先就是你上阵，可别压力太大哟。”进藤一旁直打哈哈。今天的赛事安排下来之后，眼见没有与高永夏正面对局的机会，心里似是一直就压着气。狠狠瞪着塔矢，似乎每次与他同在的场合，想要的对手都被这个人给抢了去。
　　“就是因为你这个什么恩怨都敢挂在脸上的个性，棋院才不敢在国际赛事上让你挑大梁，人家塔矢的淡定从容，你这么多年，怎么一点没学上。”清智心里想着，另一方面又思揣起昨日饭余闲聊，说起当年北斗杯的旧事。都说高永夏对秀策出言不逊结果引来一场主将之争，棋院传闻中进藤光与本因坊头衔的渊源就是那时结下的。
　　“其实说来，高永夏近几年脾气也不似从前的任性嚣张，工作上倒是态度十分诚恳谦逊，加上棋力之强，国际赛事韩国方面他都担着不少重责呢。
　　“可不，这次的队长仍然是他。塔矢名人与他的对局可说是此次交流赛的压轴好戏了。”
　　顾泽与衫山先生你言我语地聊着韩方的消息，想来是要商讨新闻稿件的内容，讨论的多了，连带对哪个棋手的看法总结都一并带了进去。
　　塔矢好不容易从媒体采访中得了空子推门进来，面上也多少有了些连日积下的疲倦。
　　“小野君呢？”见这里少了一人，他问。
　　“他说是不习惯这里的天气，去楼顶吹风了，到时间会下来。”清智答。
　　“你累了呢，说话有声无力的。”进藤一旁不识时务地说，塔矢当下略微耸了下肩，又揉揉眉心，“不养好精神，小心哪天对局的时候不小心看错地方落错了子，白送给姓高的一个完胜，看我会不会饶过你。”
　　塔矢似乎是习惯了进藤这般的调笑：“我就理解为这是你一贯关心人的特别方式。”
　　清智倒是一旁抽着冷气看他们两人你来我往地斗嘴，佐为凑至她耳边，说的正是：“是不是我眼睛花了，这是塔矢亮本人嘛……还有，小光变邪恶了……”

　　再在对局场的房间，它名为“天机”，清智记得，自己也曾在这里观过头衔战的棋局。只那个时候，她是被推荐来做记谱拿些微薄薪资的工作人员，坐在正前方棋局对面的，一是永夏，另一人是当时天元头衔的拥有者。那次，是她第一次见识了这个年轻人的强大。回想早前他在棋院与研究生间进行的指导棋，原来不过是小打小闹。
　　清智端坐在蒲垫上，对面的对手，她并不陌生。他见着了她也微微颔首。只等着棋局之上见真章。
　　清智首次从塔矢那里听到赛程安排之时，众人都曾惊愣半响。她初战的对手是七段的安佑铭。七段对上初段，单从段位而言，这样的对局安排在世人看来，明摆着的是场胜负毫无悬念的对局。一时舆论造作，都说韩国队首战便开了架势，誓拿定交流赛首冠。
　　面对蜂拥而至有心做些炒作的媒体，无论是亲手规划了这项人手安排的韩方队长高永夏，又或是一直沉默以对的塔矢亮，此时的口径出人意表的一致。那是对于清智的肯定。
　　于是风水倒转，先前接踵而至的种种质疑因为他们二人的言论隔天的功夫全换了套词。清智的这场对局，原先不过是历来交流赛最无可轻重不关胜负的过场戏，却被推至风口浪尖之上，饱受注目。
　　“全都是些爱惹事生非的家伙，高永夏是罪魁祸首，塔矢亮也跟着推波助澜，现在这什么局面……。”清智心里早对这样的态势转变翻了无数次的白眼。世人对她年纪轻轻却受此两大份量级棋手的褒奖显得无比好奇，闻风而至的媒体连同她曾在韩国修习的经历都翻了出来，种种传闻在不可避免的采访之上涌向她，她只觉得世间顷刻聒噪不堪。
　　“佐为，还好你在，跟我说要专心棋局。要不这架势，我早乱了阵脚。”清智暗暗对身后那人道。想来佐为曾跟随秀策历经御城棋的惊世场面，必是始终持得平常心，一如现在沉默不语静心观棋的淡定。

　　“时间已到。开始对局。请两位猜子。”记录员的声音如期而至。
　　清智暗自沉了口气，指尖捻一子打下右角小目，一局棋斗便拉开序幕。
　　五个小时的对局时间，足可脱尽寻常人的心力。于他们，无论观棋室内注视盘面走势的其他棋士，又或是独在各自实地内巧取豪夺使尽心机的清智与安佑铭，它的长度只在一场苦思之余稍纵即逝。你来我往，半分不让。
　　胜负已有端倪之时，清智心内一处略微松了松一直提在嗓口的气，一处又时时提醒自己还需小心提防对手看准了自己错漏的时机翻盘，着着还是小心谨慎。直到官子最终，胜负拿定，一根绷紧的弦才霎时放松。
　　赢一局棋竟是如此的难。
　　清智顿觉得仿佛周身都没了气力，只等着快快离开对弈现场，躲回房间阖上眼睡些时候，不理会四处的压抑。
　　这毕竟是一局放到了国际台面上的对局。棋盘外人言，舆论，琐事，这些激起潮涌般的压抑与紧张感。它的影响，清智不过初试，尚无力游刃有余。
　　只此一次，真是一番难比寻常的历练。胜得侥幸，清智心知这其实并不是谦虚礼让。

　　“干的不错嘛。我跟塔矢看着你那会儿犯糊涂丢的两处先手，差点岔了气。”再见到进藤时，他毫不避讳地就直戳清智行棋时落的痛处。
　　塔矢则先是狠瞪了眼进藤，“谁有岔气。”而后又转了一副温和面孔笑意氤氲,“中盘对杀妙手横出，你的手筋与转换手段这般强硬，官子时又计算无误，讨尽了优势。是局好棋呢。”
　　清智欠了欠身，心里赢棋的喜悦点点溢了出来，难得地肯应和着他们，半句玩笑随口而出：“能有两位前辈褒奖，实在荣幸。”
　　进藤眼神望向不远处媒体已架好摄像机，调好灯光。他推搡着塔矢，一边又不怀好意地假笑：“塔矢队长，那边的记者等着聆听你的高论呢。”
　　清智已见到有熟悉的工作人员小跑过来他们几人站立的这处，她对着塔矢就是一阵苦笑：“亮，你拿头衔的时候，那场面，也是这样累心？”
　　只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叫唤，塔矢心惊半晌。见她却似无在意，微微扯扯进藤的衣角，丢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两人便一道要先走的架势摆开。
　　“那，塔矢，回住处等你回来复盘了。”
　　“恩。”他应声点头。脸部的笑容温和不失，看起来自然得毫无矫饰。他心中那一瞬的惊动，迅速地被随之而来的繁忙事务盖过，来不及细思，就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