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沈岁晚

2、上辈子的谢四

　　谢宴迟无比清晰的认知到这是一个梦。
　　因为他梦到了自己，还是几年后，将至而立之年的自己。

　　昏黄的光拢着，纱帘散在两旁，龙塌上的男人紧闭着双眼。
　　他生得极为英俊，眼下闭着眼少去了几分锋利感，便将那张天生的好相貌展现的淋漓尽致。

　　太监魏丙将太医送出门，便听见外间小太监气喘吁吁的说：“首辅大人到了。”
　　魏丙神色严肃起来，跟着小太监身后快步走去。

　　殿内，男人着了身绯色官服，身形修长，生得斯文儒雅。
　　魏丙却不敢小觑，当今陛下那么个多疑心狠的性子，面前这位大人能坐到首辅的位置，可想而知他的厉害。
　　尽管，他也曾听闻这位江大人是那位兄长的旧识，沾着这份关系难免得陛下亲眼。
　　可，到底还得自身有本事。

　　魏丙收了心思，忙行了个礼，“江大人。”
　　江宜年应了声，敛眉问：“魏公公，不知陛下如何了？”
　　“急火攻心。”提到这个，魏丙忍不住叹口气，“宫外传了消息，萧姑娘病逝，听到消息后陛下当场就吐了口血昏过去了。”

　　江宜年惊得站起身，“怎么会？”
　　“是真的。”魏丙叹气，“陛下原先等着沈小公子迎外室，做好了将萧姑娘接进宫的准备，谁曾想等来的却是那么一个噩耗。”
　　那样英明神武的陛下，在登基后却一日比一日冷漠，宫里服侍的人如履薄冰。
　　唯有提到萧姑娘的时候，他眼里才有鲜活的神情，后来他才得知那是陛下的命，心心念念却不敢靠近。

　　他其实并不认识萧明珠。
　　他只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曾容色艳压京城，知道她是镇国公府的嫡小姐。
　　被陛下提去身边伺候的那日，他们聊到沈小公子家，旁人都以沈夫人的称呼喊她，唯有他不，他喊她萧姑娘。
　　陛下问他为什么这么喊她。
　　他颤颤巍巍的回了一句：因为镇国公在边关御敌，救了他一家。

　　对这个回答，陛下没有半点反应，可他却从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太监被调到圣上身边伺候，无数个人艳羡他。
　　后来，他才得知，那是因为他没有将她和沈小公子的名字绑在一起。
　　陛下不喜欢。

　　可是魏丙还是不懂，陛下那样的身份，喜欢一个人抢回来就是，那些言官半句话都不敢说。
　　可陛下没有，喜欢得小心翼翼又卑微，藏在了心底，像是多吐露半分都是对他心尖上放着的那个姑娘的亵渎。
　　他是个小太监，不懂这些情爱却也不敢多言。

　　江宜年怔住，跌坐在椅子上。
　　他脑海中忍不住浮现萧明瑾得意洋洋的炫耀。
　　他说他妹妹极好，是个明艳漂亮的小姑娘，可惜小丫头一根筋吊死在沈淮宁身上，不然还可以介绍给他。
　　他那时笑了笑没接话。
　　镇国公府的掌上明珠怎么可能是他可以觊觎的，更何论，他心里只有念念。

　　可变故来的太快，镇国公府满门抄斩，仅剩了一个嫡小姐。
　　他曾派人去递信，可是石沉大海，从来没有得到回应过，再后来，得知了陛下念着她，他想着总会好的，谁想到她却没了。
　　江宜年揉了下眉心，眼前又闪过觅夏的脸。
　　前些日子，她才恢复了记忆，听旁人说镇国公府没了，她忙催促着他去找她的姑娘。

　　他想，若是此番传到她耳中，她不知会多难过。
　　她口中的姑娘已经死了。

　　谢宴迟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目睹了这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是上辈子的情形，那个仅存在萧明珠口中，听她念叨了很久的上辈子。
　　他是他，又不是他。

　　再然后，他看着自己清醒过来，将沈家人都压到了大厅。
　　当着沈淮宁的面，他将那些个他珍重的亲人一点一点处死，看着他脸上崩溃的神情，他便笑得愈发肆意，大臣们哭天抢地的求他停止。
　　可他没有丝毫动容。

　　别人都骂他疯了，骂他暴君昏君，罪该万死。
　　是！他是疯了，早在他知道萧明珠死的那一刻已经疯了。

　　他知道萧明珠讨厌他。
　　讨厌到听见他的名字就生厌，连见他一面也不肯，就算他登基当了帝王，她也不肯多看他一眼。
　　他等了许久许久，等到沈淮宁娶外室的消息，他心底涌现卑劣的欢喜，他想，沈淮宁娶了外室后萧明珠就该对他失望了，或许就能看看他了。

　　他命人准备了大婚，只要沈淮宁娶完外室，他立刻就去沈家接她出来。
　　他要将皇后的位置给她，她那样骄纵，这样尊贵的位置才配她，可怎么会呢，他还没来得及娶她，她却没了。

　　龙椅上的男人捂着脸，消瘦苍白的指节陷在脸上，大滴大滴的泪落下来。
　　他那样的难过，像是失去了最珍贵的宝物。

　　折磨完沈淮宁后，他又逼着他将她休了，用一种极为浩大张扬的方式将她的灵位迎回了宫中，赐封为后。
　　饶是怕狠了的言官也在大臣们凶狠的眼神下进谏，可没用，这样心狠果决的帝王，他下定了决心的事没人能改变。
　　大臣们只得由着他去了。

　　从那以后，他越来越疯，早朝也不上了。
　　江宜年被同僚推搡着进谏。
　　男人并未穿龙袍，只着了身黑杉，玉冠束发，苍白清瘦的手上握着壶酒，他仰头灌了一口，呛得眼尾发红。

　　“陛下。”
　　“你也是来劝朕的？”

　　江宜年眉眼温和，沉默了开口：“陛下就算不为自己，不为黎民百姓，也该为皇后娘娘着想。”
　　男人猛地抬头，阴郁的凤眼冷的能结冰。
　　江宜年并不害怕，轻声叙述：“陛下如今这般，朝中上下已经对皇后娘娘有了怨怼之心，更何论那些不知情的百姓？”

　　男人嗤的一声笑出来，“那就杀！”
　　江宜年摇头，语调愈发温和：“陛下，那些人是杀不尽的，与其这般，不如为皇后娘娘祈福，臣听闻，有大功德的人死后会成神，陛下若是以皇后娘娘的名义广做善举，这些福报会应在娘娘身上的。”

　　从那以后，他便振作起来，而后几十年，海清河晏，人人都夸他是一位圣贤的君主，还有那位慈悲的皇后娘娘。
　　他一生没有子嗣，也无后宫，从谢氏这一脉里抱了个孩子。
　　他对他没有要求，只有一点在位后依旧以皇后萧氏的名义做善举，让天下人人为她立长生牌。

　　这个时候，他已经很老了，常常会昏睡过去，一睡就是好几日。
　　在梦里，他梦到了萧明珠，萧明珠没有板着脸，反而笑嘻嘻的喊他，眉眼里都是笑，像他无数次幻想的一样。
　　看着记忆里明艳漂亮的小姑娘，他眼眶有些发红。
　　再然后，他看到了十几岁的自己，轻而易举的就将小姑娘逗的团团转，在她生气后又低头去哄她。

　　这样的梦太过美好，他甚至不愿醒过来。
　　他想，如果就这样继续下去也很好，皇宫里什么都很好，就是没有她。

　　“陛下陛下。”
　　“您快醒醒陛下。”

　　谁在喊他？他迷糊了下想起来，哦是魏丙，他提拔上来的那个小太监，也不小了，如今也老了。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唤来人穿衣，每一个动作他都做得格外费力。
　　魏丙扶着他去了殿后的园子，满院的丹桂，他的小姑娘就埋在那里，他摆摆手让魏丙下去了。

　　他已经很老了，走路都很吃力，一步一步挪到丹桂下，累的他气喘吁吁。
　　他靠在丹桂上，闻着淡淡的清香，像是小姑娘就在他怀里一样，他轻声的，像往常一般和她念叨。

　　“我昨日梦到你了，梦到你跟我在一起了，真好啊。”
　　“你说，你是不是还讨厌着我，直到我快死了，你才给了我这么美好的梦。”

　　“别讨厌我了，你的谢四不是不学无术只会惹你生气的笨蛋了，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先追你。”
　　“你再等等我，等我多攒点功德求神佛把我们安排到一起。”

　　他蹭了蹭丹桂树，眼圈通红，“宝儿，我想你了。”
　　这样漫长的时光，没有她，独留他一人空守几十年，在那些个岁月里，全靠着他的思念熬着。
　　为了江宜年的话，也为了给她积攒功德。

　　他重重咳嗽了声，身体衰败的厉害，他往后靠了靠，闭上了眼。
　　微风吹过，一朵丹桂落了下来，落在他脸颊，像是亲吻。

　　景盛五十九年，景盛帝驾崩，举国同哀。
　　其在位期间，海清河晏，好贤求治，开创了大魏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