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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好温柔的温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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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温柔的温柔
1:
那一年,我再次遇到了位说书的老人。
之所以说是‘重逢’,当然是因为我之前见过他。
当时我带着金风细雨楼弟子执行任务,他就坐在巷子一角,弹唱青衫磊落。
杨家一向都是好人,我更是有名的童叟无欺万家生佛,
我收到过很多褒扬,这本不特殊。
但不知为何,我停下来,看他一眼,还点了赞。
黑夜里,我俩的笑容相对,一切不言。
他知道我。
2:
那一年,我在京城巷内弹唱,遇到一个青衫磊落的人。
他匆匆而过,却不知为何,停下来倒退几步,冲我微笑。
那时我以为是自己唱得好……
后来才发现不是。
因为那个人他喜欢交朋友。
三山五岳,三教九流,只要合他的眼缘,都能成为他的朋友。
但如果没有这次重逢,我就只是个和他有一面之缘的,还算顺眼的路人而已。
然而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如今很多年过去了,仅有一面之缘的我们,却还都记得彼此,才能坐在一起,喝起了茶。
说实话,他已不年轻,鬓边爬满了白发,
而我更加老朽,整日在路边絮絮叨叨说故事。
我实在太寂寞了,孑然一身,落拓江湖,几十年来,都是我在给别人讲故事,讲那些没有我的故事。
所以这一次,我坐在茶棚下,看他孤身行路,只影飘零,忍不住邀他过来喝杯茶,他却给我讲起了故事。
或许,我不停的在说故事,只是在等一个愿意向我讲故事的人,等了一辈子。
3:
他说,有个人,从小就刻苦用功,且惊才绝艳。
努力的天才,这个人设简直太吓人了有没有?
结果,他是个病秧子。
他浑身都是绝症,还中了六七种毒,那些病与毒纠缠五内,形成了诡异的平衡,反让他找到了一线生机。
我说,你说的是红袖刀苏梦枕。
他说,对,是苏梦枕。苏梦枕这个人,有病。
我说,谁都知道他浑身是病。
他却说,他有心病。
苏公子知道自己病重难救,时日无多,所以做什么都很努力,很讲效率。
所以他有时候,不懂得用柔软一些的方式,去和人交心。
因此,很少有人能理解他。
或许他也不求理解。
然而他还不温柔。能用刀办到的事,他不喜欢用别的。能用结果告诉别人的事,他不喜欢去一一说明过程。
因此,人们又很难亲近他。
或许他也不在乎。
但是,无人理解也无人亲近的江湖,未免太寂寞了,所以一旦有人走进他的心里,他就愿意倾尽所有去维护。
然而,唯一走进他心里的女子,与他反目成仇,无法圆满。
唯二走进他心里的兄弟,一个流亡千里,不得相见,另一个却负他的情,要他的命。
他伤多,病重,毒发,连红袖刀也不在身边的决战前夜,对杨无邪说:
我有一个也喜穿红衣的师妹,她天真可爱,善解人意,从小和我一样投身红袖神尼门下,学习刀法,却惫懒得很,一点也不努力。她说,我有名动天下的父亲、师父还有师兄,有的是人保护,那么努力干啥?
对啊,我会一直保护这个师妹,她不需要像我一样努力也能走跳江湖,无人可欺。
对了,你不是见过她吗?她叫温柔,她带着王小石、白愁飞进京来投奔我,我怕她出事,还让你去接过她。
杨无邪自忖记心甚好,却怎么也想不起当年有过这一出。
但他笑着回答说:是啊,公子,你那师妹,刁蛮任性,飞扬跳脱,我真真招架不来。
杨无邪想,以公子的状态,也没几天好活了,就顺着他说下去,让他有个温暖的回忆也不错,干啥非要事事分个清楚,辩个明白?
苏梦枕又问:那温柔,最近怎么样了?
杨无邪微笑道:放心吧公子,温柔姑娘和王小石两情相悦,早已成亲,以后也会有人护着她,不让她受一点伤害。
苏梦枕也笑了:你圆的好。
或许最后这一刻,苏梦枕是清醒的。
但是他并不想醒来。
他记忆深处,一直有个天真烂漫的红衣少女,在一树开得灿烂的花下,冲他招手。
“师兄!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好。
江湖有你,就好的很。
4:
杨无邪慢慢喝了杯茶水,继续说道:
有个人,从小出身寒微,却惊才绝艳。
我说,怎么你说的每个人都惊才绝艳。
杨无邪道:京师是藏龙卧虎的地方——见到金风细雨楼,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所以我所见到的人,都是龙中龙,凤中凤,惊才绝艳的多一点不很正常?
对,是很正常。老朽无语。
他一出手就平定苦水铺叛乱,助苏公子入主金风细雨楼,一飞冲天,做了副楼主,还单枪匹马,血战一夜,杀了霹雳堂五大高手,名动江湖。
我说,你说的是副楼主白愁飞。
他说,对,是白愁飞。不过,幸好他也不在了,不然听到这个‘副’字,当心你的脑袋。
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他说:这白愁飞,也有病。
我说,怎么你们楼里的人都有病。
杨无邪却说,他有心病。
白愁飞这一生爱而不得,求而不得,拿得起却始终放不下,就像一只风筝,想要自由自在的飞上天,却又总希望有人能牵着他的线。
那线,他曾先后交给到苏梦枕、王小石、雷纯的手里,
最后却被他亲手剪断。
他断了情,绝了义,葬了爱,
可风筝却也跌了下来,粉身碎骨。
在决战前,白愁飞曾找到杨无邪……杨无邪以为他是来杀自己的。
谁知,白愁飞却带了酒来。
他喝多了,也喝醉了。
醉眼朦胧的说:
曾经,我在细柳,遇到过一位姑娘。
那姑娘像小石头一样,真诚、任侠、烂漫……可爱。
她相信英雄不问出处,相信行侠仗义,遇事争先,
她还说咱们刀口要一致对外,不能背叛朋友。
我回答她:对!
可王小石却对我说,我当时没有回答那个‘对’字,他竟然说我不信这一套。
王小石和温柔,就是我心口上亮着的灯,我怎么会不信?
除非他们死了!
对,他们都死了!哈哈哈哈哈……
白愁飞长笑似哭,根本不理会杨无邪什么反应,竟就走了。
5:
杨无邪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这茶水可真难喝啊。”
我说:这路边小摊的茶水,肯定比不得金风细雨楼。
杨无邪说:难喝也就罢了,怎么还这么苦?
我说:那是你心里苦。
杨无邪叹道:有个人,比我苦……苦得多。
有个人,曾如乞儿般乱世挣扎,却被雷损救了一命,从此盘踞六分半堂总部不动瀑布深处,韬光养晦,上兵伐谋。
我说:你忘了说,这人也惊才绝艳。
杨无邪道:确实,低首神龙狄飞惊若还不配称为惊才绝艳,又有谁配?
我说:难道狄飞惊也有病?
杨无邪道:他没有。但他心里那个人,有。
狄飞惊愿意用生命去维护的那个人,叫做雷纯,可是,算无遗策的狄飞惊,唯独没有保护好的人,却正是雷纯。
狄飞惊单骑出城那天,遇到了杨无邪。
曾经他们分别是金风细雨楼的军师和六分半堂的智囊,各为其主,互相伤害。
可这一次,他们却像多年老朋友那样,坐到了一起。
杨无邪道:听说你被赶出了六分半堂。
狄飞惊道:不错,你鸽组被渗透成了筛子,消息却还是如此灵通。
杨无邪道:如果你愿意……
狄飞惊道:我不愿意。
杨无邪道:为什么?
狄飞惊道:因为我有重要的事去办,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如果侥幸挣条命回来,再和你交个朋友。
杨无邪道:有什么事比留在京内保护雷总堂更重要?
狄飞惊微笑:那当然是,为她报仇。
杨无邪迟疑:难道是那件事……
狄飞惊道:对,我已查出,那是方应看造的孽,既然让我知道了,不管他跑多远,都得给我把债算一算,清一清。
杨无邪叹道:好吧,这事关乎雷总堂声誉,我也不多问了。
狄飞惊却道:声誉?你以为我纯儿是那种寻死觅活乞人怜的寻常女子?不,你错了,她大智大勇,大仁大义,是为了保护朋友,才不得不仅以身代——我纯儿,好得很也烈性得很,以前我怜爱她,现在我更敬佩她。但她不在乎,我却不能装看不到,这个仇,我给她报!
杨无邪惊讶:保护朋友?
狄飞惊道:对,纯儿只有一个闺中密友,那姑娘叫温柔,纯儿说她天真善良,美丽可爱,从来为人着想,遇事奋勇争先,虽然武功不高,却很够义气,每当纯儿行走江湖遇到两难境地,总是温柔陪在身边开解,有这样一朵解语花相伴,纯儿才不至对江湖失望,所以,纯儿决不会眼睁睁看她落入险境……方应看该死!
杨无邪道:雷总堂经霜更艳,遇雪尤清,狄大堂主此行万望小心珍重,若有再见之日,我杨无邪也交你这个朋友。
6:
可是狄飞惊一去不归。
但那又如何呢?我说:那狄飞惊本就带着必死之心去的,就算早知此行一去不归,那也便一去不归罢了。江湖本就是不归路,事与愿违者众,而顺心遂愿者几稀,狄飞惊大仇得雪,心愿已了,他无憾就好。
杨无邪长出一口气:谢先生指点。确实,大丈夫横行天下,只痛快二字便好。我当年,也是做过大事的人呀!
我说:哦?小友你是出了名的温文尔雅,可这口气,听上去却像是做了件什么不计后果的事?
杨无邪道:那当然,谁都有忍不住的时候,我也一样。
那一年,狗贼傅宗书寻了个由头,将王小石和白愁飞关在刑部大牢里折磨,楼里一边大骂这狗贼不得好死,一边商量营救方案。
大家久议不下,各执己见,最后苏公子说他来解决。
可也就在这时,傅宗书派任劳任怨前来,在办老楼主丧事的金风细雨楼门前,逼我们放鞭炮庆祝。
很好,他干的漂亮。
既然苏公子去解决这件事,那我就要报这个仇。
苏公子看出来我的意图,但他只说:我信你能掌握分寸。
我点了点头:当然。我有分寸。
鸽组打听到老贼养了个外室,总趁夜偷偷摸摸去会面,我就换身衣服蒙了面,偷偷带一车鞭炮,当街炸了他的轿子,让他也好好的出了回洋相。
然后我将一个信封,扔到老贼身上就走了。
后来,过了很久,老贼约我寻一静处见面,且一见我就暴跳如雷:杨无邪!当年你干的好事!这么损的事儿除了你还有别人能干出来?
我装糊涂:傅大人,我不知你所说何事?
傅宗书怒道:你炸了我的车轿,害我丢人,还留书一封自报家门,说你是什么洛阳王温晚的亲闺女红袖神尼的亲徒弟沈虎婵的亲妹子……你你你,岂有此理呀!等老子派人把这些地方都问一遍后,才发现被你耍了!
杨无邪道:大人,我实在不知您在说什么……或许,您有旧疾?金风细雨楼供奉御医树大夫医术精湛妙手回春,要不我请他给您看看?
无论傅宗书怎么挖坑,杨无邪回答得都滴水不漏,几番言辞交锋之后,他只得悻悻作罢,拂袖而去。
只是临走时,到底还忍不住嘀咕一句:见鬼了,难道世间真有这等女子?
我听得大笑:哈哈哈哈哈,小友是个妙人啊!
杨无邪也笑:老先生,这些事儿经年憋在我一人心里,纠缠五内,难免郁郁,如今得您倾听,也不失一件快事。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放下茶杯,起身与我道别,一路向西去了。
7:
我呢?
我目睹杨无邪渐远的身影,重新弹唱我的江湖小曲儿。
只是这次我决定,将这个叫做‘温柔’的姑娘,也当做一个真人,唱进去。
她是王小石心心念念的爱人,是苏梦枕聊慰浮生的师妹,是白愁飞倾盖如故的朋友,是雷纯一心护着的妹妹。
是敢于当街炸翻刑部尚书轿子,而傅宗书却拿她无可奈何的妙人儿。
我唱着唱着,不知不觉间,这路边茶棚便围满了人。
他们纷纷鼓掌喝彩,问我:老先生,这曲儿叫什么呀,真好听!
我一一谢过这些看客,收拾行囊,缓缓离去。
“叫做‘说英雄,谁是英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