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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夜露渐沉 ...

  •   秦迟从偎红阁中走出来时,守门的两个女童已经被迷香放倒。

      他沿着阁墙,走到偎红阁的背后。枫溪的细流漫上河滩,他不禁蹲下来,掬了一小抔抹了抹脸,才觉方才酒喝多了的燥热减去数分。

      这时,身后一人搭上他的肩。

      他提肩一震,转过身,身子同时侧飞出一米外。看定来人,他轻笑道:“三师兄,这次暗算我不用上你的毫毛吗?”

      “今日在客栈里练了太多字帖,笔毫们都抽不开身了啦。”书魅扯了扯唇边的胡茬,仿佛没有毫毛也要扯点毛来玩,不知道这家伙睡在被窝里的时候会不会数腿毛。

      秦迟没工夫和他废话,道:“二师兄呢?”

      棋魍这时从阴影丛中窜出来,夜色将他另一条眉毛也染黑,他拊了拊掌,伸向秦迟的两边脸颊,就要拍打起来,秦迟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围圈。

      “唉呀,小师弟,一日不见怎么就这么生分了嘛!你有和小美人贴贴的工夫,我们就只能去杀人,好没意思的咧!”

      秦迟打断他家话痨二师兄的“施法”,真不懂这家伙是怎么做到下棋的时候才能把满肚子骚话封印住,其他时候,除了师傅、师姐、小师弟,没有人能制住他。因此,可以推测的是,通常都是老三书魅被他欺负的最惨。

      “我交代你们的事情都办好了?”

      “放心吧小师弟,按你的吩咐,我们一下船,就开溜,那个古灵精怪的叶姑娘,嘿,还真的没拦我们。”

      叶姑娘隔墙有灵,必然会喷上一句,那是本姑娘看不上你们。

      “在我们去跟大师姐见面之前,还遇上了一桩怪事。我们昨夜看见有人举着卦旗在街上走,有些百姓还跟在他身旁,问他算卦。”棋魍正想继续说下去,书魅就忍不住插口道:“我们还以为临枫城里有教内的人,把我和师兄惊得不行。”

      棋魍道:“三师弟性子冲动,我拽着他,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果然事情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那人根本不是道教徒,他嘴上说着算卦,可是跟别人商量的尽是些拐卖勾当。”

      秦迟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道:“拐卖?”

      棋魍道:“对,乍一听,那些百姓在告诉算卦人女孩子家的生辰八字,可我看他们贼眼互飞,交换银票的时候还说着什么‘相会良辰’……他们似乎借道卦的符号给分赃地命名,又或是给被拐的姑娘取代号……我和师弟越听越不对劲……”

      书魅道:“打着我们道教的旗号干这种龌龊事,我直接冲出去给了他们两脚。”

      他正说着,一枚棋子突然横戳他眉心,给他弹的生疼,捂住攒竹穴位,唉哟哟的叫起来。

      棋魍道:“三师弟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这么冲动,我们说不定能听到更多线索。三师弟直接冲出去,杀了他们两个人,那血直接溅污了卦旗。三师弟一看,更加愤怒,就和那算卦的打了起来。围着算卦的本来是三个人,被三师弟踹死两个,还有一个见情况不对,撒腿就逃,我也冲了出去,将他逮住。”

      秦迟道:“后来呢?”

      书魅跺起脚来,脚下的沙砾被他踩得发出哒呲哒呲的刺响。

      “本来我和二师兄各自把两人逮在手里,谁知这时突然有一队巡夜官兵走到这条街上来,我和二师兄来不及清理现场,就赶紧抓着手上的人溜了。没想到这临枫城夜里管的还挺严,巡夜的人还真不少。”

      秦迟心里想着,这些巡夜的可未必都是真巡夜的。他又问:“那这两人现在何处?你们把他们藏到客栈里了不成?”

      棋魍和书魅点点头。

      秦迟道:“你们审问过他们了没有?”

      棋魍和书魅互看了一眼,摇头道:“这二人被我们抓了之后,什么也不说。我们只能给他们嘴里塞上麻布团,免得他们咬舌自尽。”

      这时,传来一阵女子的轻呜声。

      秦迟立刻循着声音走过去,一女子被绑在草丛中,她看见有人向自己走过来,两眼泛着泪光,拼命的想直起身子,用身子的剧烈震颤来蹭拨野草。

      夜色流裳,这人眸里月银旋深。

      她只看了他这一眼,便痴痴的挪不开目光,嘴里发出不停的呜呜声。

      秦迟转身对棋魍和书魅道:“我叫你们来,是怕偎红阁出现什么意外,让你们来当善后的,你们可倒好,偷起腥来了?”

      书魅连忙摆手道:“小师弟你这可冤煞我也,你知道我一向对女人不感兴趣的!”

      棋魍脸上皱了皱,道:“我,我也没想动她!是我们来的时候,刚好撞见她想跳楼,我们就在阁楼下面吓唬了她一下,她在窗边没坐稳,就真的摔了下来,要不是我们接住了她……”

      书魅插口道:“你那是去接她吗?你一开始分明是想去接跟着她掉下来的大包袱!”

      提到这个,棋魍的眼间凛凛生寒,忽而咬牙道:“要不是三师弟暗算我,往我鼻孔里送了两根毫毛,我怎会打个喷嚏,慢你一步,不然救下这位姑娘的就是我。我是看你去救那位姑娘了,我才去接她的包囊的。”

      秦迟伸出手往他两位师兄中间一划,道:“好了好了,两位师兄不要再斗嘴了。总之,人没事,包囊也没事,就好。”

      他蹲下身,将女子的哑穴解开,扶住她的背,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你为何要跳楼?”

      提及此处,女子更忍不住哭泣:“我,我在阁中过的日子实在太苦,没什么客人愿意要我,我快养不活我自己了,我被所有人嫌弃,所以,所以……”

      “所以你偷了别人的金银细软,准备叛逃出阁?”

      女子点点头,不敢抬头看他。

      离心离德,这,难道就是偎红阁中女子们互相间的感情写照吗?

      他由衷感到一阵唏嘘。

      林深幽萋,大片浓密的荫蔽下,曲听枫的肩头被人纤指一点。

      曲听枫还没来得及回头,黎千雪已经跃至她面前。

      曲听枫想要甩开黎千雪掴住自己胳膊的手,却被她拽着撞到一旁的树干上。

      黎千雪的手掌横在曲听枫锁骨上头,黑夜中,她眸如寒星,逼视着眼前紫衣。

      “曲姑娘可还认得我?”她声音如斜枝拨风,撩起曲听枫耳廓一阵轻寒。

      曲听枫看着黎千雪的眉眼,心下生紧:“原来是黎姑娘。”

      “曲姑娘昨夜赏酒之恩,千雪不敢忘,一直想着要如何报答曲姑娘。”她浅浅笑起来,笑意却如寒砧,全然无一点温柔,仿佛江南三月的春雨,都化作了拭雪千针。

      曲听枫喉上一颤,抓着黎千雪的胳膊,乞求道:“黎姑娘,你让我先办完一件事,到时候要杀要剐,全凭黎姑娘处置。”

      “哦?”黎千雪素眉一挑,“曲姑娘凭什么觉得我会愿意跟你谈条件?”

      “黎姑娘来临枫城,不就是为了查户部尚书在枫漕司司丞赴京述职前几日离奇身亡的真相吗?如果黎姑娘愿意与我合作,我可以帮黎姑娘进枫漕司。”

      黎千雪目光闪动,道:“当真?”

      曲听枫斜目示意了一下旁边的路:“我只需要黎姑娘帮我追上偎红阁那位花魁,到时候黎姑娘可以李代桃僵,混入枫漕司。”

      “你要那位花魁做什么?”黎千雪紧盯着曲听枫的眼色,心里狐疑:曲听枫是意在元晚淼,还是她已知有人假扮元晚淼,而她所要之人,便是此人?

      “我不能让她去枫漕司那种地方。”曲听枫的目光略略低沉,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仅此而已。”

      显然,她不愿意多说。

      黎千雪知道再追问也问不出什么,于是道:“成交。”挽上曲听枫的胳膊,带着她纵掠而去。

      大红轿帘流盖满轿,方莽走在轿头前,领着他抬轿的手下,在夜色中前行。

      轿帘上缀着绣好的红枫。

      轿中女子掀开盖头,摸了摸脸,指尖沾上一层雾绡。方才在偎红阁楼里,酒气甚重,原来即便她自身保持不饮酒,沾多了酒气也会使绡面脱色。她取出袖中的小镜一看,还好,只是下巴处的曲线圆润了些,失了些尖,并无大碍。

      此刻,她手心里满是冷汗,心情激荡。

      十余日前,她本在白屏巷中替人浣衣挣钱,谁知那日一个醉酒的泼皮路过,踢倒了她的洗衣盆不说,拎起她的软玉胳膊,就把她拦臀抢在怀中。她直接拿着手中的盛水瓢给了他脑门一记哐当,然后连忙逃跑。那泼皮大呼着,让他的侍从抓住她。她像无头苍蝇一般狂奔,最后跑到枫溪桥下,干脆跳进水里,宁肯憋死,也不给他们抓到。

      她在水里闷了好一阵,闷得手脚发麻,竟渐渐无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红鸾帐中。榻旁守着她的女子,笑如红棠,正是元晚淼。

      她心脏突突的跳起来,不好,老娘难不成被拐到青楼来了?!

      她掀开被子,就想逃跑,结果一坐起来,就忍不住咳嗽,似乎是呛到水了的后遗症。

      元晚淼拍着她的背,道:“摆渡的一个老妪救了你性命,她看你生的漂亮,又是在枫溪桥边把你捞起来的,便以为你是我偎红阁里的姑娘,只当你是接客不到,生了轻命的意,想要投河自尽呢。所以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了。”

      她嗫嚅道:“多谢。”

      元晚淼微笑道:“我给了老妪一两赏钱,谢她捞上了我阁中姑娘,那位老妪却不要,也是好人。姑娘,你家何在?我送你回家?”

      她眼神空漠,似有自嘲。

      “家?我没有家。我只是四处漂泊,打杂为生。”

      元晚淼握住她的手道:“那妹妹跟着我混吧,我偎红阁中别的本事没有,让人吃饱饭,不挨冻受饿,是一定能做到的。”

      那时,她虽口头应承,却只想着如何等元晚淼离开后,自己偷偷离开这个地方。

      后来,她逃走了。

      拼死躲过几次追捕后,她曾去见过一次曲听枫,那是她在临枫城唯一放不下的人。而那一次,曲听枫只是跟她寒暄几句,便说有约,匆匆离去。

      后来,她决定离开临枫城。

      她实在觉得,自己身上有着太多巧合。

      比如,在渡口,她又碰到了那位老妪。她本打算北渡,不再回临枫,偏偏渡江的一路听着老妪分享生平,她更加痛恨临枫官场的腐败之气,不仅为老妪当年与子走散的悲剧唏嘘,还冒出了了一个极端的想法:把枫漕司的烂苍蝇们端掉。

      她让老妪将船掉头。

      她要回临枫。

      恰在返程路上,竟差点与冷夜的船撞头,倒是一桩奇遇。

      至于回到临枫,发现曲听枫的秘密,心灰意冷回到偎红阁求元晚淼的帮助,加入元晚淼的计划,现在想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想着,如果这一趟去枫漕司,真能查出什么端掉枫漕司的证据,她也算不白活一生。

      若是说遗憾,不是没有。

      曲听枫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她若喜欢自己,她就是自己的命。

      她若不喜欢自己,自己就认命。叶有影啊,你可能注定在这俗世扎不下根,认命吗?也挺好。

      叶有影就这么思虑着,脑里的意识却蓦地一坠。

      她顿觉不妙,拨开轿帘一看,却见到了那抹熟悉的紫色,正朝自己投来欣喜的目光。

      下一刻,紫衣冲进来。叶有影下意识的想避开,却已经栽倒在她怀中。

      轿外一众人皆已被迷香放倒。

      青衫悠悠然从草丛中走出来,对着曲听枫眨眼浅笑。

      舣舟惯看春波绿,闲拍浪尾坐船头。

      漫江星霜催红瘦,江外江天有情休。

      过江风吹过江鲫,满盏液盛满盏愁。

      忽而小女翠眉颦,敢问客官留不留。

      夜色如幕,船枕一汪河星;美人凝眸,卧怀一泓秋水。

      银烛画屏,隔断了嘤咛声,船下有鱼摆尾,溅起水花。

      这是枫溪真正的下游处。

      怨不得偎红阁要在阁中设星斗帘一物,即便偎红阁中灯帷铺顶,照映星帘,到底是比不过自然的水域星天之景。

      一艘艘画舫游荡在河上,画舫里载着笙歌曼舞、情男情女。

      百舫争流,这,就是倚翠居。星天华盖,江流铺席,好不惬意。

      一艘画舫内,曲听枫抚上叶有影的眉头,指尖被冷汗濡湿。

      她将叶有影圈在怀中,用脸轻轻的贴着叶有影的脸,却无法传递温度。不知怎的,叶有影从一刻钟前,便开始浑身发颤、发冷,整张脸都在发白,摸她的手脚只感到冰凉一片。她赶紧端来温水,递到叶有影嘴边,可是灌不下去。她用温水洗帕,为叶有影敷身,也无济于事。她别无他法,只能尝试用自己的体温去暖。

      “有影,对不起。”她轻轻的说着,不禁掉下泪来。

      其实,发现自己对叶有影有私心,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这个温软的姑娘,喝倒了就像一团猫一样蜷伏在她怀里,在她怀里蹭着她,挠着她,让她又痒又乐。这个姑娘并不是每天都会来喝酒,不来的时候,她就独自酿酒,独自想她,来的时候,她就拥抱她,满怀贪恋。真正知道自己动了私心,是在一个人静卧时分,身体泛着思念的烫,发起思念的痒,将那人搂在怀里的触感像蒸腾的水汽般冒上来,偏偏是酸涩的味道,把一颗心塞得发胀。

      怀中人的身子蓦然一振,喘着粗气,醒了过来。

      叶有影看清了曲听枫的脸后,神情更冷,将她推开,靠在床头,低声道:“这是哪里?倚翠居吗?”

      “是。”

      “呵,”她看向曲听枫,嘴角的嘲意有如刀锋割来,“你真是,费尽心机,也不愿意看着我当花魁。”她眸子转了转,忽然觉得不对,又道:“等等,你是不是偷偷换了人?如果只是单纯劫走我,枫漕司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她的眼神在曲听枫身上稍停,“而你应该是为了看守我,让我别乱跑,所以在此地陪我。那么代替我去枫漕司的人是谁?”

      曲听枫闭上眼,不愿再多看一眼叶有影那种怀疑刺探的眼神。

      “有影,我知道你不会信我。我是想保护你。”

      叶有影突然大笑起来,她冲上前去,扶住曲听枫的肩头,俯下身去,逼视着曲听枫的眼睛。

      “保护?伤我最深的就是你!”叶有影猛地推了她肩头一把,身子晃了一晃,跌倒在榻上。她指着曲听枫道:“我以为你只是跟倚翠居有生意往来。我没想到,你会愿意和倚翠居做皮肉交易。”

      曲听枫心下一痛,念及与梁画的实际交易不能与叶有影说,于是抬眸道:“那你呢?你和偎红阁的元姑娘做的是什么交易?”

      “我,我是为了……”叶有影喉头一哽,她要做的是犯上的事,这种事能告诉曲听枫吗?不,不能,曲听枫即便能理解她,也没法帮助她。她是对手,现在,她又绊了自己一脚。

      叶有影站起来,往画屏外走去。

      曲听枫挡在她身前道:“你的病,是怎么回事?”

      叶有影一惊,抚了抚自己的脸,又慌张的把手指放到背后,搓掉几片冰屑,佯装镇定道:“我每次看见你,就想犯病。”

      曲听枫身子一僵,仍旧挡在她身前,颤声道:“我不让你去枫漕司,是不想你被司丞玷污。你不是偎红阁里的人,为什么要替偎红阁做这种事?你是不是被胁迫的?是为了还债吗?”她拽着叶有影的袖子,“你告诉我好不好,只要你告诉我,只要我能帮你……”

      “滚。”

      江风忽停。

      她的心仿佛不会跳了,泪水无声的流。

      然而,这时,一个姑娘从画屏后走进来,对曲听枫道:“那个姓傅的终于肯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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