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倾城》苏炼魂

15、十四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一跤摔得颇重，倾城痛得直吸冷气，抬眼看清扶她起身的是个一身鹅黄衣裳的年轻女子。此刻正关切地望着她，忙道谢道，“多谢姑娘。嘶。”口中却痛吟出声，撸起夹衣的袖子一看，肘上已是一片擦伤，没有破皮的地方亦是青紫。

　　那鹅黄衣裳的女子见状，忙吩咐人道，“名渊，快取药来。”听见有人应了一声。那女子却扶倾城坐下，又俯身牵住她的手，审视伤口，轻轻吹着，口中还轻道，“伤的不是很严重，涂上药过几天就好了，别担心。”

　　倾城感激的低应了，抬头却发现厅中的人很是的多，此刻都围拢在他们周围，其中大多是些年轻的男子。倾城心下有些纳罕这客栈今日的好生意，却不由得脸红了。她在台上看台下众人的时候，是高高在上的感觉，可是此刻这么多人看她狼狈出丑的模样，她自然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答应着去取药的人很快就回来了，递给人群中那女子，那女子接过药时看到倾城面上的潮红，了然的笑笑，对周遭的人道，“兄弟们都散了吧。”围着的人便慢慢散去，各归各座继续觥筹交错起来。

　　“你们都是一起的？”倾城见那些人十分听这女子的话，颇有些疑惑。那女子打开药瓶，一股淡淡的药香弥散开来，她倒出一点药膏在手上，轻轻拉过倾城的胳膊，边涂抹边道，“我们是叶家车行的，我叫叶欺霜。这次是给边军运冬衣的。”

　　那药膏抹在伤处，初时是一阵刺痛，继而便是一阵清凉，倾城咬牙忍过了那股痛意。听那女子继续说道，“下这么大的雨，你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了，急着回家么？”

　　倾城愣了一下，下这么大的雨看样子是一时半会停不了了，她却是果真急着回家的，否则展豪和双姐他们不知道会担心成什么样子呢。心下想着，便恨恨道，“本来是想冒雨回去的，谁知越下越大，要不是怕药淋湿了……”说到此，她方想起来，方才一跤之下飞出手去的草药，怕是撒了个满地狼藉。刚欲回身寻找，却见那几包草药递到面前，叶欺霜笑着道，“喏，给你。”

　　原来刚才便有人接了药包过去，交给了叶欺霜。叶欺霜将药包放在桌上，倾城却一直没有看到。

　　倾城赧然一笑，道，“今日真是唐突了，对了，刚才那位小兄弟没事吧？”

　　“他可没有你摔得那么重，也有兄弟为他上药了。”叶欺霜为倾城涂完了药膏，已有人为她打了一盆水过来，她起身过去洗手，接过下人递过来的帕子，回头对倾城道。“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哦，我叫倾城，夜倾城。”倾城忙回道。

　　叶欺霜闻言，眼前陡地一亮，“你也姓叶？”

　　倾城不知叶欺霜的叶是哪个字，便道，“夜色的夜。”

　　听说是这个夜姓，叶欺霜明显的有些失望，还没说些什么，就听见有人道，“这雨怎么下这么大？”

　　几人回首看去，门口正走进来两个人，都是穿着黑色的长袍，腰间系着束带，看上去精干利落。只不过此刻，两人长袍的下摆已被淋了个湿透。其中的一人将手中的伞递给另一人，接伞的人边甩着伞上的水珠边抱怨出声。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叶欺霜忙收了笑脸，神情一凛，几步行到门口对先前那人道，“沈校尉，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厅中其他人也都是神色一惊，忙立直了身子，看向门边，热闹的大厅顿时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

　　“过来看看，车子是否都放好了，淋了货物可不是闹着玩的。”被称为沈校尉的那个年轻人，神色如霜，声音竟也是冷冰冰的，在这雨夜里，让人听了不由牙齿打颤。

　　沈欺霜的声音亦是不若方才平稳，有些发抖道，“回沈校尉，车子进后院就棚了雨篷了，应该没有问题。”沈校尉一向被军中称为“冷面校尉”，从未有人见过他有笑颜，最是冷酷无情。她在他面前这一路甚是小心翼翼，心底还真是有点惧怕。

　　早已躲到角落里的倾城偷眼看去，只见那人侧脸线条刚毅，灯下看不甚清楚他的面容，却明显见到他颌下一道明显的伤疤，却丝毫不损他的刚毅。正看着，却突然听到方才跟随沈校尉进来那个人声音戒备的问道，“叶小姐，这位是什么人？”倾城浑身一僵，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正在回沈校尉话的叶欺霜回头看到那人正盯着立在角落里的倾城，忙道，“林参将，她只是进来避雨的。”此时她的心里却是惴惴的，沈校尉一路都强调要小心谨慎，她却让一个外人进客栈，少不了一顿责骂的。可是看到那夜倾城有些瑟缩的模样，她不由得想保护她。她好歹也是叶家的小姐，难不成还护不住一个小姑娘。

　　先时，那沈校尉并未注意到厅中多出一个人，这样的雨夜，他只担心车上那些冬衣会被淋了，到时受了潮，怕是容易霉坏，这批冬衣本就紧张，若再损耗的多些，边军真的不够分发，只怕到时引起哗变。

　　此刻听到心腹林放的厉声询问，他才注意到这边。

　　灯影下那个女子看样子是被吓坏了，可是那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想着，他慢慢踱了过来。冷声道，“你是什么人？”

　　倾城身上一寒，不由又抖了抖，低着头嗫嚅着道，“我是来避雨的。”

　　当下，沈校尉冷哼一声，道，“我这里你避不得雨。快走吧。”

　　外面的雨仿佛听得屋内的争执，方才渐小的雨势陡地又瓢泼了起来。叶欺霜看看外面的雨，鼓着勇气上前道，“沈校尉，这雨太大了，她又拿着草药，不如让她在此避上一会，雨小了再走。”

　　沈校尉的目光回头扫向她，叶欺霜的声音也不由的低了下去。那林参将却是一把扯住倾城的胳膊，就要推搡她出去。倾城伤处被碰，不由痛呼出声，有些气愤道，“你们，怎么这么不讲理？这又不是你家的客栈，凭什么不让人躲雨？”

　　“镇上的客栈我们全包了。”沈校尉回头对倾城说，却在这一刻看到倾城抬起头，那张清丽可人的面容映入他的眸子，仿佛勾起来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他的身子顿时震了一震，脸色也突然间变了。

　　林参将见沈校尉的神情，似是很恼怒这女子的顶撞，忙对她道，“姑娘对不起，我们实在是有军务在身，请你……”

　　他一扬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倾城心下虽是生气，但是事关军务，她一个平头百姓，却是无论如何也纠缠不得。当下抓了药包在手，便要离去。

　　叶欺霜自一旁看着，却是满眼的无可奈何。她叶家家大业大，却始终是仰仗军队吃饭。沈参将一句话，便会让她叶家再无经济来源，是以她虽是与这一面之缘的姑娘很是亲近，却亦是不能帮她什么。

　　“等一下，”一直背对着几人站立的沈校尉，却突然返身对已走到门口的倾城喊道，那语调却是林放、叶欺霜等人未曾听到过的温和，林放看向自己的上司，不由瞪大了眼睛。他可是跟了他五六年了，破天荒听他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话，此刻，他的上司真像中了邪，连脸上都在努力挤出笑容。

　　只是，因为颌下的那道疤，那笑容，委实地比较难看。

　　倾城满心委屈，听到沈校尉这声唤，还是不得不停下脚步，一手扶着门槛，回身道，“沈校尉还有什么吩咐？”那语气不敢带着愤怒，却是充满了委屈。

　　沈校尉愣了一下，仿佛努力地想了一下，才声音硬硬地道，“雨下得大，你不如在此等上一会。”这话，听上去很是耳熟。

　　却是叶欺霜方才说过的，而沈校尉他老人家本人已经反驳了。不讲情面，义正言辞。他竟未觉得。

　　这会儿，连沈欺霜都讶然地看向沈校尉。

　　倾城也愣怔了片刻，不知道沈校尉的变化是因为什么。却赌气道，“不必了，小女子这就走了。”

　　说完便要打开一扇门板，往门外行去，想到手里的草药，又有些犹豫，正待取出怀里的面纱覆在草药上，听到背后有人走过来，却是沈校尉。

　　他递给她一把油纸伞和一块油布，道，“方才，对不起。”

　　沈校尉一向铁面无私，近乎不近情理，却从未对人开口说过道歉的话，如今，猛听得这句“对不起”，林放不由怀疑他们沈校尉是否生病了，忙低声道，“沈校尉……”

　　沈校尉却对他的呼唤置之不理，仍旧面对着倾城，道，“你若要走，就把伞和油布带上吧。”他方才说出的话已是收不回来了，这女子看样子是生气了。可他此刻，心下已是动了牵挂，却是无法面对倾城冒雨离去。

　　见倾城未动，他伸手拿过她手里的草药包，用油纸包好，重新递到她手里，又把伞塞给她。

　　倾城本就是个受得了别人对她坏，却受不得别人对她好的人，当下无语了。最后咬着嘴唇道，“多谢。我明日便来送还。”

　　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叶欺霜此时才回过神来，轻道，“可是，我们明日清晨就要走了。不值什么的，不必还了。”边说边偷觑着沈校尉的脸色。

　　“下次我来，你再还吧。我姓沈，沈君翔。”校尉沈君翔未理会叶欺霜的话，却是深深看了倾城一眼道。看见倾城道谢后闯进雨幕中离去，方回身，看着叶欺霜，脸上重又恢复了万年不变的寒霜神色，道，“她，叫什么名字？”

　　“夜倾城。”叶欺霜恭敬答道。

　　沈君翔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却再次看向早已没了人影的客栈门口，风卷着冰凉的雨丝自未阖的门处扫进来，落在脸上有些微凉，而沈君翔竟然毫无所觉。甚至连一旁叶欺霜诧异的目光不曾注意到。

　　跟着他来的林放不得已轻咳了几声，看沈君翔猛然回神后，看向他们的目光瞬间变得冷冽，不由得心下暗叹一口气，谁说沈校尉不近女色，这许多年对他这个心腹他都不曾有过丝毫假以辞色，而对方才那个不过容貌稍显清丽的姑娘，却是如此上心。

　　想着，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校尉，我们去后院查看了最后一批货物，还是尽快回林府吧。快到初鼓了，林府也要上门了……”虽然他们是军中之人，又管着这次运送冬衣的任务，也算是手中有些权势，但借住在别人庄园中，总要有些礼貌，更何况，这风雨之夜，像林家这样的富贾更会小心翼翼看守庄园。

　　这林府，便是飞花镇上最大的丝绸世家。林府上老爷子三年前已过世了，如今主事的就是林剑鹏，他尚算是有能耐之人，自家的生意非但没有因为老太爷的过世受到打击，反而打理得井井有条，看来是越来越景气，人也活络，和官场中人走动频繁，这次更是将护送冬衣的沈校尉等将官都留宿在了自家别院。

　　听着林放的话，一旁侍立的叶欺霜忙走上前来，道，“沈校尉，这边。”说着便向大厅后面的侧面走去，那门通往客栈的后院。那意思是她头前带路，领沈君翔和林放到客栈后院看一下放冬衣的车队，好让他们放心。

　　明显还在走神的沈君翔跟着迈了两步，却又忽的停下步子，林放本是紧跟在他后面，这下一个刹不住车，猛地往他身上撞去，并未回头的沈君翔却如看到了一般，向一旁错身闪过，只一手拉住林放，避免了他摔在地上。

　　饶是如此，林放还是低呼一声，身形不稳地踉跄了一下，抬头却看到沈君翔若有所思地道，“叶小姐，我信得过你。”

　　头前行着的叶欺霜并不知道后面两人并没有跟来，这时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回过头来，不明白沈君翔话中的意思，只得低头恭敬地立在那里，等着下一个吩咐。

　　沈君翔看着这个一路同行了近两个月的姑娘，他们还有一个多月的路要同行，这却是第一次把她当成了一个姑娘。当时叶家车行的当家将自家大小姐派出来运这一批边关急用的冬衣，林放和几个参将都是颇有微词的，他却无所谓。

　　因为她在他眼中并不是一个姑娘，只要能把他的事情办好，叶家的谁都一样；若把差使办砸，也是同样的道理。

　　直到今天看到，她如此护着那个姑娘，他才第一次感觉到这叶家的大小姐却是一个心地善良柔软的姑娘。而叶欺霜此刻面上也和以往一样有着对他深深的惊惧，想起方才的那个姑娘，他终于轻轻放低了声音道，“你定是明白轻重的。”说着，便回身招呼林放离开了这家客栈。

　　剩下叶欺霜自己在叶家车行众人奇怪的目光中立在当地，愣愣地想着沈校尉突然的反常，蓦地脸上一阵潮红，待看向众人探询的目光后，轻叱一声，“看什么？”却是毫无平日的气势，众兄弟却是轰得笑了，叶欺霜满脸通红地任由他们嬉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得纤腰一扭便回了房。

　　独自坐在窗前，满脸通红的叶欺霜望着铜镜中陌生样子的自己，不由想着，莫不是对那个冷面冷情的人动情了么？而那个人，今天似乎对自己也和以往不一样的。一转念，却想起沈君翔对那个叫夜倾城的姑娘仿佛更是上心些，便顿觉得索然无味些，郁闷得趴下身去。

　　他那样的英雄定是喜欢像夜倾城那样柔情百转的姑娘吧，像她这般自幼混迹在男孩子之间长大，大大咧咧毫无女子气息的人如何能得他青睐呢，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在雨中行了不远的林放听到身后客栈中渐渐高涨的喧闹声，眉间一皱，却不见身前一向治军严谨的沈校尉停步。只得心道，今天那个姑娘对沈校尉的影响实在是不一般。

　　他岂能知道此时沈君翔心中的翻滚，如身处油锅一般的煎熬。明明他仿佛看到了同一个人，却也明知这夜倾城是另一个人，可是为什么心里仍像百爪挠心一般，如此纠结，若不是这趟军务紧急，……

　　沈君翔在雨中加快了步子，心中却是暗叹一声。自他离家从戎那一天起，自己的性命都已身不由己，他又怎么能在这里想这么多有的没的。

　　心思百转间，他与林放已走过几条长街，眼前，林家别院已是在望，看到檐下，一脸焦急的林剑鹏在下人撑起的伞下，焦急地向他们走来的方向张望。沈君翔伸手整了整衣服，面上恢复了一向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