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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 祸灾平地起 红颜长凄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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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入夜,这秋雨淅淅沥沥仍没有停的迹象。展豪他们房里已没有了声迹,不知是睡了,还是三个人在黑暗中沉默。西厢房内,倾城收拾好被子,将装了热水的圆瓶放入她和夜双被中。
轻轻关了窗子,倾城回头看着仍坐在窗下的夜双,慢慢过去,轻声道,双姐,夜深了,睡吧?
倚着窗棂,缩在椅子上的夜双闻言回过头看她,泪痕未干的双目已是红肿地如两颗桃子。看着立在她身畔的与往日开怀喜乐的倾城截然不同的六妹,夜双心里的难过与委屈也少了许多,却是没有说话的力气,也不知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夜双无言地自椅子上下来,想向床边走去,却是一个趔趄差点倒地,坐了将近一天,她的双腿已是麻了。
一旁,紧盯着夜双的倾城,见状忙伸手扶住她,将她扶坐到床边,夜双一语不发地脱衣上床,迅速地背对着倾城躺下,将薄被紧裹在身上,却可以看见她双肩仍旧是不停抽动。
今日早晨展豪说要和大家商议和倾城的婚事,却不想无人接话,夜双更是一个忍不住,颤抖着问展豪,“你和倾城?婚事?”泪水忍不住喷涌而出,人也在此话问出后夺门而出,成楷则紧追夜双而出。
而罪魁祸首的展豪显是未预料到情形会变成这样,尴尬得望着夜双跑走的背影,回头看看仍坐在桌旁无语的印云在和同样无语的倾城,他伸出手去,握住倾城的手,轻唤倾城,倾城却抬起眼睛,哀怨地看着他,“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双姐多点时间?”
展豪看倾城亦是抗拒,突然觉得心底难受,他的辛苦隐忍,他的义无反顾,都是为了倾城,可倾城却不懂得,亦不感动,怒火中烧的他竟是一个忍不住对倾城高声道,“再给她多久?难道她一辈子不同意,我们就等她点头,不成亲了?”那是几年来第一次,展豪对挚爱的倾城发了脾气。从小到大,无论他面对的事多苦多难,他都可以冷静面对,可是他不能承受,这一生,错过倾城。亦不想,在倾城心里,最重要的人不是他,最重要的事不是和他相依相守。
自来飞花镇,倾城从未见过发火的展豪,她无法承受展豪突如其来的怒火,当下也委屈地流下眼泪,将饭碗一推,转身离开了主屋,准备直接出门去往碎屑楼。
耳听得屋内五哥印云在的声音低低响起,“大哥,如果有一天六妹要走,你要怎么办?难道你真的要她守在我们身边一辈子?”接着是哐啷一声锐响,仿佛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想是展豪发了怒,云在的声音也就此截住。
还未走出大门的倾城,心也随着那刺耳的声响尖锐的痛了一下。她仰面,将眼中的泪水生生逼了回去,这些年来她太过贪恋展豪对她的温柔迁就,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展豪,连他心底的喜怒都不曾真正看清过。他真的是自己要的人么?真的可以伴自己走过漫长的一生么?
待她自碎屑楼回家,成楷早已经寻了夜双回来,而夜双自回到家后就躲在西厢房里,锁了门,不言不语。连成楷他们吃的中饭晚饭都是成楷亲自下厨做的。倾城回来后听说夜双的情形,顾不得吃晚饭,就敲门进去,夜双打开门,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就坐回到窗下,双目无神呆呆地看着窗外,眼泪却是无论如何止不住。倾城坐在夜双身边陪了许久,却不见夜双开口。她看着夜双清瘦的双肩,内心的愧疚与心疼却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她不能失去展豪,可是如果夜双难过,她即使和展豪在一起也不会幸福。
两人就静静坐在这西厢房,谁也没有动。两个人,四只眼睛,就只是,看窗外秋风卷过,看秋雨淅淅沥沥地飘落,仿佛这情致有无限的趣味。直到方才,成楷过来敲门让她们早点休息,倾城才活动了发麻的双腿,笨拙地铺起床铺。
此刻,看着夜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倾城想哭却不敢哭出声音,自从死里逃生,她便把夜双当成亲姐姐,可如今为了和展豪的事,她却不得不伤夜双的心。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只想一家人和和睦睦团团圆圆地过日子,她只想让夜双找到好的归宿,她和展豪亦双宿双飞。
躺在被窝里哭泣的夜双听见背后倾城迟迟没有上床去,终是忍不住转身看去。素着一张面孔的倾城却是立在她的床边,静静流着眼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夜双还是忽然心软了,掀开被子,拉倾城坐下。
薄凉的深秋雨夜,一袭薄被围住两个单薄人。两人静静坐着,却始终无言。
最终先开口的仍旧是倾城,哭了好一会的倾城,强压住哽咽,低低道,“双姐,对不起。”她为了自己的心,舍不下展豪,却终对不起夜双。
夜双双肩一震,她知晓倾城和展豪是两情相悦,自己本就是自作多情,她平日里眼见着倾城和展豪两厢契合,言笑晏晏,却仍旧自欺欺人,希望有天展豪回心转意,记起自己的好;甚或希望倾城家里人寻得她带她离去,那么展豪也便只能割舍对倾城的这份心。到那时,就只有自己守在展豪身边。
可如今,她所期许的都没有实现,却听得展豪说起与倾城的婚事,他们若相携一生,自己的一生该如何安排,她没有想好,是以仓皇逃走,后来成楷寻到她时,她也知自己太过矫情。说到底,自私的人是她。却又要埋怨别人。
可待倾城回来,她不知该怎样面对倾城,只能任她在自己耳边声声唤着双姐,任她陪着自己看了半晌凄清秋雨。此刻,竟又听倾城说“对不起”。她并没有做错过什么,自己却要难为她至斯。心里此刻突然涌起的竟是愧悔。
愣了半晌,夜双终是缓缓将倾城揽入怀中,泪水滚滚而下,口中却是温和道,“傻丫头,哪有什么对不起,分明大哥心中的人就是你。”她想通了,她不争了,她得不到展豪的心,可是展豪却依旧是她的大哥,那份渗在骨子里的亲情,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
感受着夜双怀里的暖意和话语中的谅解,倾城终于长吁一口气,若是她和展豪在一起得不到夜双的谅解,她这一生都会心不安。她静静靠在夜双怀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拥着亲如手足的倾城,夜双泪眼迷蒙,想着从小到大无数个遥夜,少年时面容清朗的大哥展豪将抢来的吃食递给她;将破旧的毡絮围在她身上;做工得的第一分工钱给她买了一支头花;手把手握着竹枝教她练剑;替她打过欺负她的小混混……他照顾她,疼爱她,尽管后来他们身边又多了丁阳,成楷,云在,可展豪凡事第一个想到的人必定是,双儿。
如今,他悉心呵护的人已不是她,她已成长为一个不需他操心的妹妹。他放在心里的人,是倾城,为了倾城,他可以不顾惜和自己之间的过往,不顾有一天倾城可能会离开的事实,他是真的,爱上了倾城,失了自己的心。对自己,他一向是兄长对小妹的保护,从未有过爱意。那么自己,又能争得到什么呢?只有小心守护着,不要再失去,就是上苍恩赐了。
想到这里,夜双仿佛看到无望的未来闪现着一线微光,只要守着倾城,便是守着展豪了。
心下没了委屈,神思渐渐就昏昧起来。哭肿的双眼渐渐往一处阖,困意已是上来,睡去之前,夜双强撑着对倾城说,“快过年了,镖行又要忙一阵子了。过了年,再准备你和大哥的婚事吧。”听着倾城的轻应,夜双伴着窗外淅沥的秋雨沉沉睡去。
立秋已过,秋意是一天比一天更浓重,长街上日日飞着枯叶,扫街的公人每日清晨拿着扫把拼命将飞旋的落叶拢在一处。碎屑楼各处的房门上已是悬了温厚的棉帘子,将凛冽的寒风统统挡在外头,楼里觥筹交错,舞台上飘摇着轻灵的舞娘,与此时的院中竟是两个节气。
温暖如春的房里,倾城披着柔暖的夹袄,身上是尚未换下的舞衣,待台上的梦芸下来,她还有一场,也便懒得脱脱穿穿。此刻,她和孟依坐在炉火边谈笑着,笑意盎然。
“孟依,真个过了年就可以上台了?”倾城捧着孟依递给她的暖茶,放在手中焐着手,边侧首笑着问孟依。孟依天资聪颖,入楼前便粗通音律,若不是家中遭逢大变,是断不会自贱身价,投身到这碎屑楼来的。
一袭鹅黄色夹衣的孟依,笑起来如同迎春花一般温柔,年初来楼里时尚未长开形容,眼下却眼见得一日日光彩夺目起来。她斟了杯茶给衣着单薄的倾城,方坐下身来,听得倾城问她,便笑盈盈地道,“是啊,夜姐姐,薛教习说可以让我上台了。”
同在房中的凤羽斜倚在内室的床边,指尖上映着丹蔻色,闪闪耀目。闻听孟依这么说,当下语气有些微酸地道,“哟,孟依妹妹,你可是真好的命数啊,若不是倾城给你腾了位子,你那名牌哪里有地方可以放的?”
几日前,展豪已带倾城在户簿司登了名册,订了婚书,只等着过了年办婚事的。倾城既要嫁人,这碎屑楼自是呆不得了,薛笺看孟依已学有小成,便特允她待年后倾城走了,便顶了倾城的名格,算是碎屑楼正式的舞娘。
这偏待,自是令凤羽等人不爽快,她们几个身边自也是还有可以登台的姐妹,却偏偏入不了薛教习的眼。
听这刺耳的话,一向柔顺的孟依却是低下头,不再说话,倾城心中虽也是憋气,但自己若年后就离了这楼里,却便再护不得孟依,眼下还是不要再给她树敌了。
当下叹了口气,轻轻握住孟依紧攥的双手,孟依抬头冲倾城微微一笑,清明的眸子正好看入倾城眼中,却在其中看不到任何忧郁。倾城暗叹,这孩子,年岁虽小,心性却是淡泊的,年幼经变,已是让她心下不再起波澜。
“呼,好冷的天啊。”一袭清浅柔纱舞衣的梦芸掀开帘子进房来,瑟瑟抖着,从台上出门回这后厢房,中间的穿廊里是没有炉火的,还有些穿堂的风,打着旋在其中吹过,穿一身薄舞衣,确是一种折磨。
孟依一见梦芸进门来,便起身将煨在炉边的手炉罩好递到梦芸手中,笑道,“快来,芸姐姐,到这来烤烤火。”
倾城也是随之起身,将身上的夹袄叠好放到一边,深吸一口气,便义无反顾地向门口冲去,却生生和正要掀帘而入的薛笺撞在一起。倾城侧身一让,额头“砰“地一声撞在了门框上。
薛笺顾不得掀开帘子进来再开口,却是人还在帘外,已开口唤倾城道,“倾城,快换衣服。”声音中透着一丝惶急,倾城回首看看孟依等人,狐疑地对进门来的薛笺道,“有人点场么?我方才并没有换下来的,直接就可以上台了。”心下想着莫不是前厅又有人闹事?或是那个林剑鹏又……
薛笺却是看也不看立在门边的倾城一眼,慌慌走进内室,“哗”地打开倾城的箱笼,扯出倾城日常的衣物,又匆匆塞给她,道,“不是上台,快,换衣服回家,展豪出事了……”
倾城闻言,脑中轰然作响,顾不得换下舞衣返身就要冲出门去,还好离她最近的一个楼里的姐妹拉住了她,薛笺和孟依便忙帮她换下身上的衣服,穿好暖和的夹袄。倾城愣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亦是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身上的装束,一收拾停顿,她便转身跑了出去。
她的大脑已经不能思考,只能支配着她向着家里的方向拼命跑,拼命跑,只有亲眼看到展豪,她才安心。她不知道展豪出了什么事,也忘记问薛笺,但是看一向清冷的薛笺如此焦灼,她便知,家中出了大事。
她不知道,如果展豪有什么闪失,她这一生该如何度过?她将无所凭依,一生寒凉,她真的不想。
寒风凛冽,吹在她脸上,她却毫无知觉。她只是在心中不停地祈祷,展豪,你千万,千万,不能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