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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发苦的橘子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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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里河派出所接待室桌子上的保温杯里飘着两片柠檬,一上一下在橘子水的中央沉浮。冲泡的橘子水很甜,甜的齁嗓子,但江唯秋爱喝。
手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门外的吵闹声无比刺耳,她闭上眼睛想要把一切隔绝在外,可身旁学生的啜泣声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第一次进派出所,她紧紧抓着裙边,就算自己是受害人,但那种对警察的恐惧依旧是存在的。
小时候,父母常对淘气的她说的一句话是“不听话,就让警察把你抓走了”,从蹒跚学步到读书识字,再到戴上眼镜考上大学,这句话伴随着她度过了十几年。
那个时候她对派出所、公安局是恐惧的,甚至在电视上看到警察抓小偷都会下意识的想想自己最近有没有犯什么错误,看见在街上巡逻的社区民警,都会自觉的避开。父母这种为了让她听话的恐吓式教育方式让她深深地感悟到了心里阴影是如何长成的,就算是她工作之后,看见穿警服的警察还是会下意识的心头一紧,这种感觉极其不好受。
她使劲的绞着裙边,只希望这一切能尽快结束,她要喘不上气了。
门被推开,她睁开眼,看到的并不是接警的高潮警官。
“你怎么受伤了?”李大为坐在她对面歪着头看着她包着纱布的手。
受了惊吓的学生跟着父母先行离开,接待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看着穿着警服的李大为,江唯秋缩了缩脖子。土黄色的大佛穿上了那身令她恐惧的衣服。
她抬起手看了一眼,又想起那把尖刀。刀不大,是把水果刀,但很锋利,差一点捅进她的身体里。伤口很疼,学生的哭喊声很大,凶手跑的很快,血流的很多,钱洒落了一地,她没捡。
“刀划的。”她轻声回答。
“我送你回家吧。”
车开得很慢,李大为也换下了警服。
江唯秋坐在副驾驶上看着路边滑过的风景,很快,路灯和热闹的大排档像一条发光的线,从城市的这头一直连接到那头,给这大而广的城市接上了一条连接线,给这冷漠而又热闹的城市接上了一条脐带,期望着有一天这城市里只剩热闹而无冷漠。
李大为没有说话,今天他很累,累到脚疼心慌。他跟在师父身后以极大的热忱出着每一次警,以极累的身体拖着自己的灵魂和思绪回来。
警察是一份儿光荣的职业,他曾是这么想的。与犯罪分子周旋,为民除害,最后戴着大红花站在所有人面前昂首挺胸接受着记者的采访,他的母亲会包好他最爱吃的韭菜馅饺子等着他回家,并和他一起高歌一曲。而他的亲朋好友们会纷纷打来电话祝贺他成为家族荣耀。
但这一切,终究会被现实打败。警察,并不风光,荣誉,并不好拿,电视,并不好上。
他的身上沾染过东西村争地盘时互吐的口水,手上摸过倚老卖老的老流氓恶臭的排泄物,见过疯疯癫癫要找女人的老光棍,也闻过无赖泼在别人门前的油漆味儿。没有传说中的大案子,也没有阿sir们之间狂拽酷炫的身手较量,有的也只是丢了两只鸡和两只鸭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他依然要出警,有时要搭钱买鸡鸭。
他热爱警察这份职业,但他也依旧会对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抱怨。这人呢,真的很复杂,这人呢,真的很无理取闹,这人呢,真的很无奈。
“你放心,我问过我高所了,不是什么大事,到时候你只要出庭做个证就行。”李大为顿了顿。“下次别冲那么前了。”
“我没有,只是路过。”
“那就好。”
晚上八点钟的月亮被高楼挡的严严实实,小区门口的馄饨正煮的热火朝天。江唯秋手里的橘子水已经凉透,冰凉的触感和着汗水的潮湿让她有些手滑。
高中时,她也曾这样举着一杯橘子水走过食堂走过操场然后走回教室。炎热的夏天冲泡一杯橘子水然后加入五毛一袋的雪碧冰,这便是她一天最开心的时候。但这开心一向不持久,午休睡醒后的杯子永远是空的,午休睡醒后的李大为一动,肚子里永远有水声。
“你喝橘子水吗?”江唯秋晃了晃手中的杯子。
李大为点了点头,他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而后皱着眉头咂巴着嘴:“早上泡的,没放雪碧冰,柠檬泡太久,真苦。”
“嗯,确实挺苦的。”
李大为无奈的把盖子盖好叹了口气,不苦也不会给他喝。
江唯秋给的橘子水永远是苦的,因为里面总会泡着两片柠檬。她喜欢柠檬也喜欢橘子水,更多的是喜欢两者的结合。但柠檬泡久了自然而然的整杯水就变苦了,她一直分不清是柠檬肉泡久了会变苦还是柠檬皮泡久了会变苦。那橙黄色的橘子水是甜的,泡久了的柠檬会染苦整杯水,橘子水里泡久了柠檬会又甜又苦,那个味道并不好喝。
她不喜欢苦味,但她更不舍得倒掉那杯泡久了柠檬的橘子水,这些,不爱喝橘子水的李大为都知道。
江唯秋背着手往小区里走,俨然一个老干部,忽然又回过头:“我在你车上放了两包果冻记得吃。”
李大为忽然想起高中时每次他喝了江唯秋的橘子水后都会买包吸吸冻给她赔罪,她不要,她只要橘子水。她说这叫拿什么还什么,很公平。
两包吸吸冻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葡萄和橙子味儿的。
那时候,吸吸冻的广告铺天盖地,电视上播着、超市里放着、货架旁摆着。那时候的吸吸冻是潮流美食,半大孩子的最爱,但江唯秋不喜欢,她喜欢橘子水,泡着柠檬的橘子水。
最后的最后,李大为会为她再冲一杯橘子水,当然,橘子粉是江唯秋的。
区教育局很重视这次未成年人持刀抢劫小学生的案子,特地派了专员过来了解调查情况,并意图在辖区内开展未成年人普法教育的相关工作。
随行人员里有江唯秋认识的人——周清窈,她不太熟悉的大学同学,一个开朗活泼的姑娘,听说她去考公和事业编了,如今看来是考上了。
她的主要工作是配合,配合教育局和派出所的同志们还原当天的情况,而后她便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听着那些官方的话,抠着手指胡思乱想。
结了痂的伤口在发痒,好像是裂开之处的肉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小粉肉球在蠕动、在舞蹈、在跳跃,总之很痒。她轻轻挠了挠又觉得很疼。
李大为看了她一眼,按住她挠痒的手悄声道:“小心再破开,你想练九阴白骨爪?”
“那我练成了,第一个挠死你。”
李大为悄悄捅了她一下便又不说话了。
会谈结束的很快,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临走时,周清窈破天荒的叫住了她这个不怎么来往的老同学。
说起大学时的周清窈,是学生会里的干部,是班级里的团支书,也是江唯秋的老乡。但不爱社交的江唯秋,对这位老乡知之甚少。她总为自己的社交懒惰症找借口,她想就算毕了业谁又能离谁近呢?又能说上几句话呢?交朋友很费劲儿,不如不要交朋友,社交圈子小点就小点,开心就好。
可谁又能想到呢?周清窈现在成了她的上一级,虽然只是个科员,但总归是管着她这个小学老师的。
在周清窈的印象里,江唯秋很开朗很爱笑能力也很强,但她总是憋着,憋着一股劲儿无处发泄,她曾想带带这个老乡,就算不进学生会也可以去导员办公室多走动走动。但江唯秋不乐意,她觉得日子很好,学习、吃饭、跟朋友打打闹闹,这样的日子很好。
“好久不见啊,老同学。”周清窈很热情,倒搞得江唯秋不自在。
谈话很尴尬,李大为都没眼看下去的尴尬。
最后,话题终止在李大为忍无可忍的那句“江唯秋,我下班了,送你回家”。
事情处理得很顺利,那几个孩子虽然未成年但却已满14周岁,持刀抢劫构成犯罪,移交法院进一步审理。
区教育局的普法工作也进行的很顺利,周清窈借着工作到江唯秋任教的八里河小学的时候,两人之间虽然还是很尴尬但至少话题跟着孩子们多了起来。周清窈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份工作,而她自己也很喜欢这份工作。
“李大为以后不要叫我小秋了。”喝着橘子水的江唯秋坐着李大为的顺风车说道。
“为什么?”李大为偏了一下头。
“咱俩不熟,请叫我江老师。”
李大为看了眼小区的牌子停好车啧了一声:“都到家了,你跟我说不熟,合着你搁这压榨劳工呢江老师?”
江唯秋背着包下了车扒着车窗挑了下眉:“瞎说,那是资本家的做派。”
“你不就是。”李大为看着江唯秋的背影笑着轻声吐槽。
“对了,果冻记得吃。”
江唯秋的声音穿过小区的电动推拉门,爬进开了窗户的汽车,钻进李大为的耳朵里。他扭头,那两包吸吸冻放在副驾驶座上,葡萄和橙子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