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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好久不见老同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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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后第一次再见李大为,是在小区楼下。他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动也不吭声,把下班晚回家的江唯秋吓了一大跳。
一尊土黄色的大佛坐在路灯下的长椅上,脚下的影子注视着,注视着“大佛”,注视着亮堂的路灯,注视着黑漆漆的天空。
眼泪在脸上刺得它发痒,它抬起手想要擦去那些让它不舒服的泪水,却抬不起手,它忽然想起:哦,我是影子。那眼泪也不是它的,属于那个人,那尊土黄色的“大佛”。
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来,砸在它的脸上,它疑惑地注视着,注视着“大佛”眼里不断掉落的眼泪,注视着颤抖的嘴角。最后在注视下藏进了脚底。
这次它换成了窥探,窥探着迅速擦掉眼泪后站起来的“大佛”和那个叫做江唯秋的女人。
它叹了口气,在心里。
小区里每天都有喝醉了酒的人走来走去或者安静的坐着,他们大多不闹事也不说话,就低着头走来走去或者安静的坐着。他们手上拷着生活的枷锁,背上背着一个名为“家庭”的包袱,男男女女走来走去或者安静的坐着。
他们大多酒气熏天,应酬完的香烟和酒气熏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也怕熏得家人睁不开眼,他们坐着走着低着头,试图让光顾的风带走那难闻的酒气,而风却不是时时都来的。
李大为跺了跺脚低下头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四年三个月。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李大为曾经捂着额头上红肿的包想,这个女人凶的真厉害,照这种情况发展下去,那她未来的人生堪忧啊,这以后要是打了人进了局子可咋办。但好在,除了遭殃的他,还没人挨过她的打,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拿过后桌女生藏在一摞书下面的狗头小镜子照了照,还好自己这张帅脸没破相,暂且算是幸运的吧。
江唯秋背过李大为看着地上被薅掉的三根头发,摸了摸自己的学生头。第五次了,十根头发,他知道这十根头发对一个高三生来说多么重要吗?!
高一入学的时候,因为身高的原因她坐到了倒数第二排,和话痨且爱捣乱的李大为做了同桌,这一做就是三年。
江唯秋是个矛盾的人,就像李大为妈种的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两种颜色的花一样,吵吵闹闹的红和安安静静的白。认真的江唯秋就是安安静静的白,譬如坐在那里用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执笔在练习题上写写勾勾的时候,头发被一只白锆石樱桃发夹固定到耳后,眼睛偶尔会因为难题眯一下,皱着眉头,专心致志。李大为偶尔会产生错觉,这姑娘挺温柔的通身的书卷气,如果学习不是在班里排二十名的话,一定是标准的古诗里的才女。
而受不了话痨且咋呼的李大为时,就会化身吵吵闹闹的红,跟李大为斗嘴吵架甚至动手薅头发。当然,李大为头发短,她薅不住,便弹他脑瓜子。久而久之就练出来了,一弹一个包,李大为是一疼疼一天。这时候的李大为就觉得,这姑娘,没救了!
江李打架,遭殃的永远是那身蓝白校服。校服后面有一大块白,学生们总会发挥自己的想象给这难看的校服增添一点个性,张牙舞爪的龙、涅槃重生的凤、水里待开的莲……都被学生们画在了那一小片的自由之地。江唯秋后面画了五头小猪,李大为后面画了六条小狗,其中一条是哈士奇。
李大为背后的第一只狗是第一次吵架江唯秋输了后,趁他午睡时画的,画工拙劣令人发指。
江唯秋后面的第一只猪,是在李大为发现背后那个奇丑无比的狗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趁她去教学楼卫生间洗头时画的。简笔画,戴了个樱桃发夹的猪。
事后他们为这事儿又吵了一架,吵完又偷偷在各自的校服上画狗和猪。每次谁吵输谁画。
班里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男生说他们俩是“猪狗组合”。然后,在某个体育课上两个人竟然默契地逃课回到教室,在那男生的校服自由之地上画了只大大的猪和狗,还涂了色。为此,两人喜提三千字检查。
高一下半年终于熬到了文理分科,他们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竟然都认定了对方会选择文科,所以瞒着对方偷偷选了理科。结果,天意弄人世事无常,斗了半年嘴皮子的两个人又被分到了一个班,又做起了同桌。
让老师头疼的李大为,虽然咋呼话痨爱捣蛋,但他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热心肠的人,只要有人需要帮忙他一定第一个冲上去,调停也是一把好手,在同学里人缘好的很。江唯秋就想,如果李大为能把这劲头这能力用到学习上,也不至于在班级里吊车尾。
班级里换座位是按照竖排换的,每两周换一次。班里四大竖排,每两周轮换一次,之前中间的人坐右边靠墙,右边靠墙的人坐左边靠墙,左边靠墙和中间靠左的人坐中间左右竖排。
那时候江唯秋最害怕的就是换到中间靠左时碰见班长,那个给她留下心理阴影的男生。他会在班级趴着午睡时偷看她然后触碰她的脸,会吃她没吃完的小零食然后再还给她,会装作睡觉做梦喊她的名字让周围的同学听见,在她请教问题时会用非常令人不舒服的眼神看着她。他们说班长在追求她,可这种变态的追求方式,让她毛骨悚然,甚至吓到她做噩梦。
江唯秋的变化让李大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开始有意无意坐在江唯秋的座位上,那个时候老师是不会管你有没有跟同桌换位置的,只要你不坐到其他桌前就可以。
从此,午休趴在桌子上笑眯眯睁着眼睛盯着班长的李大为,在班长装睡喊江唯秋时说“她睡着了,不如你喊我吧”的李大为,晚自习大课间拨开班长搭在江唯秋肩膀上的手问江唯秋“去不去买雪糕/热牛奶”的李大为,故意带着班长逗弄门卫大叔养的看门狗时的李大为,成了班长的噩梦。
再后来,班长凭借着同样的手段追到了另一个小姑娘,文文弱弱的,说话的时候像是喉咙里黏了一块糯米。会在听到班长因偷东西被勒令回家时为他担忧未来,为他当众哭泣。
高考完那天的傍晚,回到教室收拾书桌的李大为问她:“你平常跟我吵架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怎么遇见班长就变了个人一样?”
“对,但我就是害怕。”
“你在害怕什么。”
“不知道。”
“别害怕了,他不会再骚扰你了。”
高中三年,他们做了三年的同桌,吵了三年,打了三年,可就是越打越亲。
在上大学前最后一次的聚餐里,一杯倒的江唯秋喝醉了勾着李大为的脖子说:老娘这辈子认准你这个弟弟了。
李大为也勾着江唯秋的肩膀在她耳边小声说:我是你哥。伴随着的是一个脑瓜崩。
一个读了警校,一个读了外省师范。
上了大学的两个人交流越来越少,而为了不给家里减轻点负担,她寒暑假留在了大学所在地那边做培训班老师,两个月大概能赚到一年的学费,只有过年那几天才会回来几天。就算两个人住在同一个小区,也没见过面。倒是李大为经常能在小区里看到江唯秋的妈妈戴着她给买的新珍珠项链打太极拳。
李大为偶尔会在家里大扫除时看到当初江唯秋替他写的检查。他脑子活,嘴皮子利索,但是写检查这种事,他属于一棍子下去半天憋不出个屁来的那种。先前他还求爷爷告奶奶出钱请别人帮忙给写写,经过班长那件事之后只要他被处分写检查,江唯秋都会默默写好然后塞进他的桌兜里,笔迹也模仿他那歪七扭八的狗爬字。
李大为坐在纸箱的包围圈里笑得开心,其实她的字也不怎么好看。
曾经打打闹闹争吵不休的两个同桌,坚信彼此这辈子都不会变好的两个人,一个做了老师一个做了警察,都成为了那个令彼此目瞪口呆的人。
江唯秋抬头看了看那个亮着灯的房间,她听妈说过,李大为那个不争气爱撒谎的爸回来了。
江唯秋苏打水在李大为的手里转了半圈,塑料圈的连接处咔吧断开,冰凉的水顺着喉咙往下流,好像这样就能撑开他刚刚因为难过而变得紧痛的喉咙。
“冰水,慢点喝。”
“嗯。”
影子又探出头来注视着,注视着另一个影子,注视着长椅上的人,然后注视着亮堂的路灯,好刺眼啊,它想要抬起手遮住刺眼的灯光,却又忘了自己只是影子。
“你也回来了?”它问。
“嗯。”它答。
“真不容易。”
“是啊。”
两条影子就再没有对话了。它们偷听着,偷听着他们和它们一起的过去,偷听着他们分别后各自的故事,偷听着熟悉的吵闹声,偷听着原来那年春节他们就差一个路口就能老同学相见的遗憾。
“你大学毕业咋没赶紧回来?”
“我本来想留在外地,那边工资高,但是那边的教师也难考,考了好几个地区的都没考上,我妈说让我回来,回来也考了好几次,考到了八里河那边的小学。最近开学才入职,就在你们管的那个辖区里,咱俩真是孽缘。”
“你别再跟我打起来就不算孽缘了。”
“打不起来了,我现在可是人民教师,为人师表听过吗?我要做一个好老师。”
“哟,有志气了。”
影子听了半天觉得无聊,索性注视着路灯,注视的头脑发昏。最后他们互相告别,然后它被越拉越长,它也被越拉越长。消失、出现、拉长,影子就是这样藏于黑暗里,现于光下。
相反的方向,不同的目的地,直至看不见对方。
李大为摸了摸喉头,隐隐的还是有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