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十六】冷月如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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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永无尽头。
风向变了。沈清都站在莲池边回头遥望，明艳的柔软的无坚不摧的火舌终是舔在了内宅的飞檐上；几乎眨眼功夫，池水对岸，方才他站立的地方，沈家上下五十一条性命死去的地方，已然被饕焰彻底吞噬。
他看了他的家最后一眼，然后转身，在黑暗里凌空虚踏，跃上高耸的围墙。
当年白嫣然挑中这座房子的时候，他虽颇觉不耐烦，好歹也曾在一旁相陪。嫣然是胸有城府、聪敏之极的女子，而他则是她装腔作势的挡箭牌。对方的出价高了、低了，她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消一个小小眼风，他便心领神会，然后一个连敲带打，一个以进为退，两人合力，直杀得一干奸商面如土色……长久以来，他们一直是默契的，如同宝刀与刀鞘；长久以来，他便知道她有心事，有秘密，但这世上人人皆有秘密，皆有伤痕永不会说给别人听——他一直以为，这就是最好的夫妻了；他曾经觉得，有些事情实在不需要言语，自然心有灵犀一点通……
——但事实证明，他错了，大错而特错。白嫣然，你若有什么难处，你若是当真觉得苦，为什么、为什么从来都不肯告诉我呢？
他从围墙上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地。和印象中仿佛，这一边是当初的“冷香别苑”、烧夷过后阔大而荒凉的废墟。身后的池水与坚壁隔断了火海，甚至也隔绝了空气中血腥与灰烬的味道。蔓草丛生，几乎高过腰际。
沈清都忽然又看见了头顶的月亮，冷月如刀。
***
残月高挂天心，为她身前身后无数摇曳的草尖，统统烫上了一层银。白嫣然不由停住脚，望向不远处低矮、连绵的黑影。身边人仿佛看出了她的迟疑，开口安慰道：“没事，那不过是些烧残的石料，就快到了。”
是的，已然在望，但白嫣然依然肃立，并不肯挪步。
“你看到前头的火光了吗？这儿是沈家庄背后的荒园，咱们方才绕了一个大圈子过来……”月光下，一贯满脸鲁直的周靖竟露出黠然表情，仿佛孩童在炫耀他的宝物：“没错，这就是传说中‘闹鬼’的地方，而那个‘鬼’就是我！”
他忽而突兀地大笑起来，笑声伴着夜风吹过长草的唰唰声响，许久许久，才消失在遥远的黑暗里。
一股异样感自白嫣然心底隐隐浮现，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已经发生，或者正要发生，但她此刻别无选择，她终是开口问道：“那……那围墙很高的，我们怎么进得去？”
周靖猛地收住了笑：“没关系，我有办法，”他催促她，“只是快些走吧，风向变了，要是前院的火烧过来，可就真难说了。”
于是他们继续向前走。
她终究还是决定冒险回沈家庄看看——赶在烈火毁灭所有法术的痕迹之前。她至少该有个准备，该知道这一次究竟有多少敌人从十年前的往事里追踪而来。
之前的身体是在宫中养育长大的，追捕者们一定认得那个“白嫣然”的脸，不过他们没理由猜到她已然改头换面，如今这个新肉身无疑是自己最好的掩护，只要不再使用灵力，也许真可以瞒天过海……
也许。
利剑高悬头顶，她必须决断，是相信这个“也许”转身逃离，还是干脆……干脆站在原地，拼一个你死我活算了。
不过是个死，白嫣然忽然想，与其活在永远的惊恐中，也许还不如痛快一死。
十年之前她铤而走险，独自运转夺舍之术，将本体移到还未成熟的灵胎上，借此成功逃脱了玄天宫的禁制。可惜没有宫中长老们秘传的种种法门护持，夺舍之术远未完全，刚一下山，肉身便急速衰弱，她原本以为，自己那时就要死了——即使那时死了，也是死在四方牢笼之外，她已可以死而无憾……然而，他却出现，只因可笑的一时性起，就用千金难觅的无上灵药救了她，救了这个被客栈老板丢在路边的素不相识的病鬼。
“不过是身外物，值什么？”当她醒来，问起，他满不在乎地说。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哪！
“……你救了我，我必报答你。”
——除了拖着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努力活下去，活上五年十年，活着偿还他那颗生生造化丹，她还能怎么办呢？
无比辛苦的十年，却也是……无比轻松甚至……快活的十年。十年之后她再次夺舍还能侥幸成功，并没有魂飞魄散，已是苍天垂怜。
她早该死而无憾。
高墙已然在望，浓烟和火光清晰可辨。周靖停住脚步，望了许久，然后转头对她说：“这里还瞧不清楚，但火势似乎不妙……你等着，我先过去试试。”
说着，他向几步之外半人高的乱草堆走去，偌大的荒园中，这样的草堆比比皆是。周靖俯身移走几块大石，拨开遮掩的枯草和树枝，冷月的清辉中，一个黑黝黝的洞口露了出来，大小足够一个人躬身出入。
“这是你挖的？”白嫣然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讶异。
“现在是看不出来了，这里原本就是一排带地窖的房舍，这高墙两边原本就是一家。也没什么难的，土很松，小心点就是。”周靖耸耸肩，回答。
白嫣然忍不住睁大眼，仔细打量面前之人。她早已隐约感觉周靖并非寻常市井无赖，但她依然太小看于她。这地道绝非一朝一夕可成，这般处心积虑，究竟为的什么？他……究竟是谁？
白嫣然并没来得及开口，因为已有人替她问了——荒园中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鬼魅般的身影，站在月光下，与两人近在咫尺。她甚至能看见他满头的乱发，看见他衣上斑斑点点，不知是血迹或是泥泞……她从没有见过这么肮脏这么狼狈的沈清都，就如同从没有见过他此刻勃然欲发的狂怒。
霁月公子将满口银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不想死就老实回答，你……究竟是谁？”
***
一切快如电光火石，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白嫣然甚至来不及去看周靖的动作，只觉身边长草起伏，再一眨眼，他们已然拳来脚往，斗在一处。两道灰影上下腾挪，空气中砰砰闷响，草叶乱飞。沈清都脸色煞白，周靖则满面黑红，辗转间似乎棋逢对手，竟是互有攻防、谁也占不到半点便宜。
这显然不是比武切磋，既没有谦让，也没有花招，有的只是以命搏命，沉默的死斗。白嫣然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害怕了，她怕他取胜，又更怕他落败，今夜她实在已尝够了恐惧的苦味、死亡的苦味，她实在不想再面对一次。
此地是荒园废墟，乱草下绝非平地，四处高低起伏，满都是破碎的石料或者烧残的瓦当。斗了三四十个会合，正不可开交，沈清都忽然脚下一陷，原来是踏中了某处空穴，身子顿时失平衡。周靖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当即使出全副手段，一时间暗夜里拳风大作，竟似隐隐夹带着风雷之声。
沈清都知道厉害，不敢硬接，只有连消带打，身子不断后退，一退再退；周靖则趁势进逼，步步不肯放松，几个喘息间已然险象环生。两人一直闷斗，双双缄默不语，但此刻除了拳风掌影，空气中渐渐也有了别的声响——有了霁月公子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十余招一过，沈清都再次踏空，周靖似乎早算好了这一招，忽然厉声大笑，恨道：“死吧！”说着双拳向沈清都的大开的中门直贯而下，空气里“砰”的一记剧震爆开，震耳欲聋……
——再然后，月亮便出现了。
沈清都腰畔并没有带刀，但澄净而明亮刀光却从他手底凭空泄出，划过半个清晰圆弧，那样寂冷、那样寂静甚至……那样寂寞。
刀光展眼即逝，又已消失在他指间，旁观人眼底唯余半个冷月的虚影，灼烫成伤。而周靖在月光乍现时便已倒飞出去，重重摔在丈余之外；他想要支起身子再战，却感觉胸口剧痛入骨，终究忍不住“噗”一声，吐出口鲜红的血。
霁月刀！斩碎虚空、云破月开的霁月刀！
周靖浑身骨酥如棉，想移动半根手指都提不起气力，他猛咳几声，咳出殷殷血沫，然后再度大笑起来：“上弦生，下弦死，终于看到了你的上弦月，我周靖也算不枉此生！你为何要用反手刀？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用你的‘正手上弦’杀了我？”
沈清都赢了这一战，脸上却没有半丝笑容。他慢慢踏前一步，仿佛肩头负荷千钧重担。他待周靖笑完，才摇头道：“……我不杀你，你走吧。”
周靖的笑声哽住，他不可置信地张大眼：“你……不杀我？”
“我不杀你。”沈清都颔首，又道，“你是风雷门周家的人吧？你的拳已使得不错了。”
他一吐出“风雷门周家”这几个字，周靖的身子猛地一挣，仿佛就要翻身爬起，终是受伤过重反跌回地上，呼呼喘气，睚眦尽裂。
“你还是杀了我的好……”周靖怒道，一厢喘气，一厢说话，还一厢咳着血，“否则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你了！”
他将那个“杀”字咬得极重，几乎要生生碾碎了，生生嵌进牙床里。
沈清都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他再向前迈一步，右手缓缓搭在腰间系的那条红色汗巾子上。
“好吧，”他道，满脸疲倦，“既然如此，那我便成全你……”
***
“……住手。”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长草间终有人翩然而来，行不动裾，如履云端。
沈清都背对着白嫣然，听到这声音不知为何，肩头忽然一僵，竟不敢立时回头。而周靖则如梦方醒，不迭声在喊：“快走！姑娘……姑娘不要管我，你快走！”
白嫣然毫不理会他的喊声，只依然向前走，依然用那种平淡似水、清冷如冰的语气续道：“霁月公子，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既答应不杀他，就该言而有信。所以……放我们走。”
听见“我们”那两个字的刹那，周靖的眼中几乎漾出泪花；他猛地合上虎目，攥紧双拳。方才心丧若死的挫败感荡然无存，脑海中只是想着：“我要更加苦练，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能得报血仇！”
……沈清都终于转过了身子，看见了说话人的脸。他的眸光倏忽一暗，忍不住又将面孔转了回去。这一下，就连旁边的周靖，都清楚听到他口中溢出的破碎叹息。
霁月公子没有任何迟疑，轻轻摆手，示意他们离开，眉宇间的倦意几乎酿成了哀愁。
白嫣然走过去，将行动不便的周靖的手臂抬起来，搭在自己肩上，慢慢撑着他从沈清都身边走过，走向未知的暗夜，始终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十六】冷月如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