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十三】咫尺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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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嫣然微颦峨眉，她百思不得其解，这奇怪的小子怎么会闯了进来？又因何没有触动自己设在岩洞外的结界禁制？
幸好如今的自己不比刚刚夺舍之时，总有三五手段傍身。她趁着这人目眩神迷的功夫，已倏忽欺上，将之点倒在地，接下来么……白嫣然俯低身子，伸出纤纤玉指，轻触昏睡的司徒纤离的眉心，口中曼声吟道：“五音怠耳，五色迷神，五蕴皆空，万法归尘——急急如律令，摄！”
这是玄天宫秘传的生梦之咒，令中咒者记忆破碎，神智混乱，彻底混淆真实与虚幻。面前这少年，等他睡上三五个时辰醒转后，大概只会以为自己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罢了。
处理掉小小的麻烦，白嫣然起身向石台上闪烁的光芒中走去。与司徒纤离的凡眼不同，她看得清楚分明，那里躺着的是自己的本身——依然保持着上一具躯壳、也就是之前那个“白嫣然”的形貌，只是周身光亮通透盈盈生辉，远胜过极品的羊脂美玉。
现在的自己凝望着过去的自己，白嫣然肃立良久、轻声喟叹道：“一具皮囊罢了，有什么舍不得的呢？脱了吧……”说着单手捏个法诀，向那辉光中一触。但见白玉美人倏忽融化，转瞬便幻成了鸽蛋大小；而笼罩在外围的柔和光晕也随之收紧了、压密了，比之前璀璨耀眼百倍，令人全然无法逼视——就仿佛一颗小小的太阳，一颗从天空坠落的星。
白嫣然趋近拾起那亮星，转而置于口内，一仰玉颈，咽了下去。光辉倏忽寂灭，这广大洞窟之中，一时黑如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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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都在荒山野岭间狂奔——双拳于袍袖间始终紧握，手背上青筋虬结。他发誓即使要搜遍方圆百里每一寸土地，也定要将那小混蛋找出来给他点颜色瞧瞧。
昨夜沈二公子睡得很糟，实在糟的不得了。平日里也不是没有过这样风餐露宿的时候，他本该早已习惯。可偏偏这次，仿佛骨头缝儿里突然生出尖刺，任他调整过一千零一种姿势，依然觉得四肢百骸没有半处舒服得劲儿。更可恨的，睡前那小鬼的叫嚣始终在虚空间萦绕，只要他稍有放松，那句话就化身尖针，直直刺入他耳孔中，让他整颗心连带着半边身子，都疼得一跳：
“……难道你就很厉害么？你厉害老婆还能跟别人跑了？”
呵，童言无忌，真的就像针，就像是明晃晃的刀。即使只是想一想，就足已令他青筋暴窜牙关紧咬，偏生又无法反驳——你能跟一个半大的孩子说什么呢？说你老婆只不过闹了小脾气，所以离家出走了么？
——白嫣然，你究竟为什么离开？你到底……在哪里？
他本以为这样的夜里自己一定无法合眼，可将近平明时，他还是做起了梦——梦里一片旖旎，妖色如花。
梦中的白嫣然笑容明艳柔软，即使于行云布雨鸳鸯交颈之时，他也从没有见过她那样笑过。往日里，她即使笑，眼眸深处也总有一丝旁人瞧不懂的深黯留着，总有一个空隙隔在彼此之间，令她始终遗世独立——仿佛他和展秋池在昆仑山深处，见识过的那些万年不化的玄冰。他是爱她的，他可以确定，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又有些惧怕她，惧怕她眼里那看不透的黑。他可以像攻陷堡垒一般攻陷她妙曼的身躯，逼着她随他一起燃烧，却始终无法攻陷她那份奇迹般的镇静，那让人徒生挫败、徒生伤感的镇静……可是今夜，镇静消失，玄冰融化，她陷在他怀里，笑得仿佛一只娇媚的狐……
这个梦做了许久、许久，待旭日高升，一切烟消云散，沈清都艰难睁开双眼，但觉浑身酸软、头疼欲裂，喉管中塞满干燥的灰尘。梦里的一切依然清晰可辨，他的身体上依然留着她的芬芳触觉……沈清都猛地翻身坐起，梦境在刹那间再次通过他的身体，他的脸色骤然改变，踉跄爬起身来——夜间的营火已燃尽，余烬中冉冉升起青烟，散发着可疑的甜香气息——而司徒纤离，自然早就消失无踪。
能让霁月公子着道的，自然不会是寻常春情迷香，那小子才多大？平日里究竟结交了什么歹人？竟会使用这么下三滥的伎俩！沈清都实在没有料到，自己这个便宜侄儿不光油滑惫赖、不服管教，更兼着手段下作，一肚皮污糟！连他爹娘、连他这个二叔的身份脸面，也一并给他丢尽了！
沈二少实在气愤以极，可同时，他却并不太焦心。嫩狐狸毕竟及不上老猎手，司徒小侠向山中遁走前，的确曾经小心翼翼掩饰过自己的行迹，还自作聪明，弄出了不少将追兵引入歧途的假象。可他那点手段在沈清都眼中，简直是滑之大稽、欲盖弥彰——瞧好吧，他总能找到他的，而这一次，绝不是打几巴掌、饿两顿饭就能了结的！
***
这真是一个有够乱七八糟的梦！司徒纤离想——奇怪得很，他分明知道这是梦，可就是无法醒过来。
他看见八岁的瘦骨嶙峋的自己蹲在肮脏街角，整个世界淫雨霏霏；那年那月腹中饥饿的感觉又回来了，简直想要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啃掉的饥饿……八岁的稚儿在雨中茫然睁大双眼，拼命地、拼命地朝着某个方向张望，即使在梦中，他也知道她会到来……三十六骨的油纸伞，金红色的锦缎衣裳，高齿唐屐“啪啪”踩着水，头上簪一朵半凋的牡丹花……她从他身边走过，然后又折返回来，再然后他便会听见自己在问：“你……你能看见我吗？”
可是，这只是一个梦……梦里的司徒纤离等了很久很久，而东天晴却一直没有来。又饿又冷的幼童拼命向后缩着脚，努力将自己挤在逼仄的屋檐下面，时有冷风吹来，冰凉的雨点狠砸着他的脸，他索性闭上眼睛……梦的深处，如同琴弦上颤音的余袅一般，忽有人在低低唱着歌：
“……乐游原上花开早，江湖少年江湖老；恩怨情仇能几何，他朝相逢一笑了……”
那声音很像是东天晴，渐渐远去，渐渐渺然，司徒纤离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站起身来，冲进了铺天盖地倾倒而下的雨水之中。
“娘，你在哪儿？”他大声喊，空旷的世界回音隆隆，“求你别丢下我！我是纤离啊……回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雨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冰冷，几欲冻入骨髓。终于有个身影在街巷的尽头隐隐浮现，司徒狠擦一把脸，拼命跑向前。的确是油纸伞，的确是锦缎衣，的确是唐屐高踩的确是绿鬓如云，可那人幽幽转身，颤巍巍的牡丹花下却不见熟悉的带颗泪痣的狭长凤眼，赫然是张不一般的清丽面孔，不动声色，望着他瞧。
司徒纤离连退两步，脚下打滑，径直摔倒在泥地上。他顾不上疼，拼命冲向那陌生女子，口中大喊：“你是谁？我娘呢？我娘到哪里去了？”
女子微垂眼帘，轻轻摇头，在那瞬间，整个梦境飞快地坍塌溃散，雨水、陋巷、兵燹过后的断瓦残垣分崩离析……司徒纤离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地抛了出去，身子在半空中横飞，裹着漫天幻梦的残片……
——黑暗中，有人低声叹道：“几换青春，倦客红尘……汝灵性已迷，祸根深种，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
***
白嫣然步出岩窟，转身使动五鬼搬运之法，将一块大石挪来，彻底封死了洞穴的入口。隆隆巨声响在山谷中，灰尘四散飞腾，而软倒在她脚边昏睡的司徒纤离一直没能醒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白嫣然也曾生出狠绝的心思，不如将这古怪的小鬼弃之洞内，自然彻底斩草除根。可终究，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何必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论是谁，挣扎活着已然不易，被逼无奈倒也罢了，妄造杀孽却是不该，反正……反正她就要离开。
离开……挂碍已了，恩怨两清，想到从此天高云淡，万丈红尘再也染不上足尖，白嫣然忽然觉得胸中豁然开朗，肩头前所未有的轻松。“离开这里，然后，努力活下去吧……”她的唇角微微上弯，划出一线好看的弧度，“只为了自己，自由自在的呼吸，自由自在的活着……白昼、黑夜、轮转的光和影……无论‘终焉’什么时候到来，至少在那之前，让我尽情享受这一切吧……”
一念及此，她再也不愿耽搁，当即抛下千思万绪，也抛下司徒纤离，步履轻捷向谷外而去。这春光是多么的美妙啊，远处潺潺流水的声音、鸟儿婉转鸣叫的声音、草木蓬勃生长的声音……她听得见它们的歌唱，它们的交谈，它们那些鲜有人懂得的俏皮话……白嫣然不禁莞尔，始终莞尔，她实在是快活极了，快活的简直觉得自己就要在这一片和煦的世界中融化掉了……
——直到耳畔风声猛地一紧，直到草木摇曳素影闪烁，直到那个熟悉的令人胆战心惊的嗓音骤然响起……于是这一切奇迹般的平和与安详顿时消失了，甚至连流水、鸟鸣以及万事万物全都荡然无存……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只剩下凭空出现的他在说着：
“这位姑娘，切莫惊怕！在下并非歹人，绝无恶意，只是听到地动之声，因而寻来此处，敢问……姑娘可曾见到一位十三四岁，身着蓝衫的少年？”
所谓天涯咫尺，人生何处不相逢。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十三】咫尺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