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毒》柳如烟

12、【十二】有缘千里

　　小侠司徒如今非常之不爽。一路上，在确定他的二叔和自己那个传说中的便宜爹之间，的确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之后，孝顺孩儿司徒纤离已在肚中，把沈清都的祖宗十八代都招呼遍了。虽然东天晴的吩咐不敢违拗，但距离岳阳城越远，他身上的那股不情不愿的别扭劲儿就越重；而偏偏沈二公子从来都不是好脾性，对自己的这个侄儿又存着芥蒂，很快就克制不住火气，寻了根麻绳将他绑起来牢牢拴在了马背上。
　　司徒纤离自然不肯甘心就范，他一边努力挣扎，一边使动三寸不烂之舌，妄想通过精神攻击令沈清都动摇。而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霁月公子听了也不回嘴，只伸手抽出马鞭子，一记脆响下去，世界立刻清净下来——原因无他，山地崎岖，快马加鞭，司徒小侠立时眼冒金星七荤八素，别说磨嘴皮子，几乎连喘气都顾不上。

　　到了黄昏时分，沈清都终于勒住了两匹马。而被他解开绳索丢在地上的司徒纤离，肚内早已吐空，只剩下半□□气。
　　扔过去一只水囊之后，沈二公子皱了皱眉，终于开口，却绝非安慰的言辞，反道：“功夫真差，小妹难道没有教过你？”
　　司徒小侠不语，只是闭目装死。

　　沈清都冷哼一声：“怎么？不肯说么？反正明日就到宛平了，要不然……我们连夜赶路？”
　　司徒纤离早就在想象中将这可恶的二叔砍成了无数块啊无数块，打定主意非暴力不合作——主要是论及暴力手段，结果可想而知——但此刻一听到“赶路”二字，立时头疼欲裂，胃中不由自主闹腾起来。他再也撑不住，只好咬牙回答：“当然教了……不过……我没学会……”
　　沈清都闻言一扬眉，脸上倒带出了些许笑模样：“想也知道，你这小鬼惯爱偷奸耍滑，定然是吃不了苦。”
　　司徒纤离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可是他实在没办法反口，因为沈清都猜的一丁点儿都没错。

　　成为展秋池与东三娘的“儿子”的时候，司徒纤离年方八岁，说起来武学启蒙倒也不晚。可是就像沈清都说的，这小子的性情实在不适合练武，简直是只泥鳅投胎转世，稍有困难挫折，便想扭个腰避开。东天晴不是没有尝试过的，她也曾屡次下狠心，定要好好给这小混蛋一番苦头吃吃，磨一磨心性，省得“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可无奈司徒纤离满肚子的鬼主意比猴子身上的毛还多，三个寻常大人加起来也难及，稍不留神反被他算计了去；又惯会察言观色，一见风头不对早就脚底抹了油，在外头东游西荡混上十多天，直估摸着东天晴气消了，开始担心着急了，才满脸谄媚地跑回来，凑在娘亲身边端茶倒水溜须拍马，把雷霆大怒轻松化为雨露甘霖。
　　毕竟是慈母心肠，纵然实在恨铁不成钢，可对着一张看似纯洁无辜到了极点的童真笑脸，再念及这孩子坎坷的身世，又怎么能当真下得去手？

　　——每每至此，东三娘只有长叹一声，轻抚着儿子的头顶，劝道：“从今往后，你总该学好了吧……”
　　“儿子知道错了，往后一定改，娘你别生气！”司徒小侠每每断然回答，真情切意溢于言表——只可惜，他的“真情切意”总是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往后”了五六年，到如今依然故我，甚至变本加厉。
　　——这一次东天晴轻易便被沈清都说服，将心肝宝贝交在他手中，大半原因其实正在这里。

　　生来聪明虽是好事，可若是聪明得过了头，便反而过犹不及了。司徒纤离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自跟在东三娘身边以来，又事事顺遂，他哪里能想明白其中至理？在司徒小侠眼中，自己就是聪明绝顶的天才儿童，该走的自然不是那条千篇一律的庸俗的路。
　　“哼！武功好有什么了不起？闯荡江湖靠的可是脑子！”听了沈清都毫不留情的揶揄，司徒脸皮虽厚，也觉得隐隐发烧，终于忍不住回嘴道。
　　听了这话，沈清都当真笑起来，笑容不屑之极：“你这小鬼，还知道什么是‘闯荡江湖’？”

　　司徒小侠一路受苦，此刻又眼见着自己的尊严被面前这个讨厌鬼不屑一顾踏在泥土里，所谓“聪明绝顶”的脑袋也禁不住如此挑拨，当即怒气上冲，瞬间失去理智；他几乎从地上跳起来叫道：“我当然知道！你凭什么瞧不起人？你得意什么？难道你就很厉害么？你厉害老婆还能跟别人跑了？”
　　打人不打脸，这道理他本来明白的，可是……可是……话一出口，司徒纤离已知大事不妙，刹那间，他懊恼地恨不得用头去撞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眼前但见人影一花，双脚忽然高高离地，领口紧勒，难以呼吸；沈清都那张铁青的臭脸几乎和他鼻尖贴鼻尖，有生以来第一次，司徒小侠真真切切体味到了什么叫“恐惧”——他知道沈家二公子那高抬的手掌，和以往东三娘凿向自己头顶的纤纤玉指大不一样；电光火石间他甚至生出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完了！这混蛋二叔要打死我了！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沈清都的手落了下来，却终究没有落在他脸上，而是紧握成拳；过了一眨眼功夫，或者一万年那么长，司徒纤离领口一松，整个人软软跌坐于地，只听得头顶一个声音毫无感情地命令：
　　“闭嘴……快点去睡。明日一早启程。”

　　***

　　平明时分，司徒纤离在山野间狂奔，这一次并没有骑马，而是用他那两条腿——是的，他在逃跑。
　　昨夜，沈清都再没跟他说过半个字，霁月公子自顾自生了火，寻个背风处坐倒，便将脸转向一边，彻底藏在斑驳的乱影里——毫无疑问，他依然在生气。司徒小侠轻抚着自己肿痛的喉咙，整夜惴惴不安，好容易沉入睡乡，忽又梦到一个白袍红带青面獠牙的鬼怪举刀向自己砍来……他尖叫着自梦中惊醒，甫睁眼果然看见近在咫尺的沈清都那满是怒意的面孔——他也不知道搞什么鬼，半夜不睡摸到自己身边来，手中还遮遮掩掩拎着一袭破衣……
　　不带这样折腾人的！还有没有活路啊？司徒纤离只想放声大叫；他终于下定决心，这二叔毫无疑问是自己从未遇见过的天魔星——不跑，难不成还原地等死吗？

　　兔子急了也能蹬鹰，何况是我们的司徒小侠？经过一番这般这般如此如此的布置，司徒纤离终于成功逃出生天，将梦魇般的夜晚抛在身后，一口气跑出数里远。性命之忧当头，他也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毅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只向那人烟稀少的青山幽谷中乱钻。
　　待奔到红日高升，四面八方果然再不见半点人迹，司徒来到一处隐蔽的山坳之中，第三千七百八十四次回头张望，唯有葱绿满眼，喧嚣鸟鸣此起彼伏。他总算放了心，长长舒一口气，扶着棵老树缓缓坐倒，原只想歇歇脚的，可阳光实在太过温暖，一不小心闭上双眼，就舒舒服服睡了过去。
　　——这一次梦里再无血光劫，也再无白袍鬼，只有漆黑的背景下星点如银，一团青白光晕渐行渐近，仿佛无垠星海间漂游的船。

　　***

　　白嫣然顺利打发掉雇来的车夫，丢掉了那篮香烛纸裱，施施然穿山过岭。她走得虽不快，却莫名轻盈，在这荒山野径上，如履云端。万事俱备，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只是，有样东西，非带走不可。
　　那一日她自觉大限将至，不愿在凡尘中显露真形，便使动最后的灵力“缩地成尺”，瞬间从沈家庄移来此处。宛平地近京师，龙脉纵横，这座凤凰山中的无名幽谷正是一处不起眼的灵穴所在——是这一年间，她日日数个时辰以“礼佛”为名，身在沈家，魂游四方，好容易才找到的隐蔽处——她本是决意要将这里当做自己的葬身之地的。
　　三魂将灭，百年尘缘尽归虚无，就此洗尽一身嗔贪痴怨，就此睡去，永不苏醒，倒也干净明白……可谁料竟有如今这番造化，有了新的躯壳，新的无恩无怨、无挂无碍、一心明镜、两袖清风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所谓天道无常，果然如此——自己虽非凡胎□□，却依然是这广大星海中随波逐流的一叶孤舟啊……而那无上彼岸，又在何方？

　　白嫣然顺着山涧，轻轻巧巧转入一道密林之后，心中盛满夙世烟云，竟全然没有注意到，就在林子另一边，某个浑身尘土、泥猴儿一般的小鬼正背靠树干呼呼大睡。她钻进林后一处毫不起眼的岩缝，起初尚矮身徐行，十数步后，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间用五鬼搬运之法开凿而成的阔大山穴。洞窟中央是座石台，似有什么物件摆放其上，正不断发出青白色的幽辉。

　　***

　　司徒纤离醒了。就像古往今来所有好吃懒做没良心的小鬼一样，一旦睁眼，便是新的一天，之前所有的紧张、紧急以及紧迫统统烟消云散。他忽然觉得这世界又变得无限美好起来，而那个现在不知道正在什么地方火冒三丈跳脚不已的沈清都，也成了天边的半片乌云，总之遮不住这万里晴空啊！
　　司徒小侠揉揉眼睛，一骨碌爬起身，美美伸了个懒腰。这是哪里？他东瞟西望，然后脖颈忽然僵住，眼中精芒暴涨：天啊！有——宝——贝！

　　他生来嗜爱宝货珍玩，对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可比对武功秘籍感兴趣一千倍。年纪虽然不大，但整日混迹市井，长久浸淫此道，论及鉴宝的眼光，探宝的手段，怎么也算是个小小的行家。这山谷展眼一望便知风水奇绝，又暗合着抱朴藏拙的意思，个中妙处若不是身临其境，只从外间看两眼断然难以察觉。再加之，此刻正在谷中袅袅发散的五彩云气……难不成司徒小侠之前无数磨难，都是老天爷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如今终于否极泰来修成正果，蒙头乱走，也能撞见重宝出世的奇观？
　　思虑及此，心痒再也难耐，司徒纤离几乎是蹦着跳着便向林木深密、烟云缭绕之地寻过去。白嫣然布置的洞口虽巧妙，却也只是难了他片刻。片刻之后，他已身在密窟之中，顿时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呼吸急促、脑内空空，直被眼前奇景惊得呆住！

　　洞中石台上确有东西正在发光，可不知为何，无论你怎样努力凝望，都难以透过那团光晕，瞧清楚其中包裹着的究竟是什么神物——似乎极小，仿佛能握在婴儿的拳头里；又似乎极大，足足有二三尺高、六七尺长……那光晕就仿佛一道屏障，莫名隔绝了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分明近在咫尺，却又让人觉得远在天涯。
　　怪不得能引动地脉灵气蒸腾成云，这情景……这情景若不是他在做梦，就是真真正正遇见了天地奇珍！可我们的小侠司徒还来不及恢复神智，迈开步子向石台冲去，来不及把自己毕生的理想紧紧握在手中，便忽觉眼前一黑……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贼老天，又耍小爷，你……你TMD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