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章 长安雨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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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些？”老头颤巍巍的拨弄着算盘。
“就这些吧。”
“好嘞，一共五个铜钱。”
“给。”苏幕遮掏出那一锭银子。
老头略显吃惊，急急忙忙的收入袖中，径直朝门外走去。
“诶，还没找钱呢！”苏幕遮惊呼。
“咳咳……我这小店不做饭……咳咳咳……老身这就给你去买……买回来找钱……咳咳咳……”老头一边说一边咳嗽喘气。一位老人经营个小店，也不容易吧。苏幕遮立刻软了下来：“好，慢着些，不急。”
屋外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的砸在屋顶，沿着漏缝滴滴答答的流进来。
苏幕遮在门口张望半天，依然看不见老人的身影。倒是不少行人神色匆匆的路过。每当看到苏幕遮时，脸上都露出诧异的神色，仿佛她的出现违背常理似的。
不过也对，当你看见一破的快倒塌的屋子里处着一面纱女时，你也会这样。
苏幕遮长叹一声，忽然听见什么若有若无的声音在小店内飘散，应着雨夜颇为鬼魅。战战兢兢的循声望去，小店角落的帘子后仿佛蠕动着一堆什么东西，手不自觉的握住随身带着剑。
“酒……酒……”声音断断续续的，“老人家……拿酒来……”
苏幕遮看了半天，发现那团东西似乎是个人。披头散发浑身破布，一边喊叫一边翻身爬行。
“酒呢？……怎么没了？嫌我给的银子不够吗？……去意王府拿啊……那里全是银子，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变成趴在地上不停抖动。
原来是个酒鬼。
苏幕遮暗松一口气。
“咳咳咳咳咳——”伴着一阵猛烈地咳嗽声，那人向被抽了魂一样突然停止了哆嗦。
整个屋子安静下来，只有秋风呼呼的颤音。
不会是死了吧？
苏幕遮捏着剑一步一步的挪向角落，在帘子前观望了阵子才掀开。
帘子后面是一片狭小的空间，地上卷曲着一个人，破破烂烂的衣服，似乎遍体鳞伤。他扭曲的趴在地上，头埋在臂弯里，头发沾着凝固的血液，一绺一绺的，身旁还散乱的躺着几小罐酒缸。整个人散发出浓浓的酒味。
“喂……你还活着吗？”
地上的人没反应。
“喂——”苏幕遮弯下腰，伸出两根手指头到他的鼻子。
气若游丝。
苏幕遮赶忙推他：“诶你别死啊别死。”只轻轻一碰，那人身上渗出许多液体。苏幕遮倒吸口冷气。
借着昏暗的蜡烛，一股又一股淡黄色透明的液体不断从那人的伤口里流出来。
那人又抖了抖身子，颤颤巍巍的要拉苏幕遮的手腕，苏幕遮害怕的弹开。
伤痕累累的手在空中停了停，缓缓落下。
苏幕遮突然感到骤然的心痛，隔着乱糟糟的头发，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却感到他似乎无比落寞。
那人的嘴上下开合，像是在说什么，可声音太小，苏幕遮听不清。
“你说什么？”苏幕遮问。
那人突然停住了，继而仰天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咳着咳着吐出一大滩血。
“你受了什么重伤吧？”
那只沾满血泥的手又伸过来抓苏幕遮的手腕，这回苏幕遮没有躲闪。手臂微微用力似乎在把她向下拽，苏幕遮顺着他俯下身去，只听见那人在自己耳边断断续续的说：
“……我……师……咳咳咳……我……师妹……师妹……”
“你师妹怎么了？”苏幕遮问，她还没见过重伤成这样的人，黑色血液蜿蜒曲折的留到地上，仿佛每说一句话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我……回……回不……不去了……告诉……告诉我师妹……苏……苏……”
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什么？”
“苏……苏……苏幕遮……”
“苏幕遮？”鼻子顿时酸痛起来，“不不不，有很多苏幕遮的，这世上重名重姓的人很多的，是不是？”
“苏……苏幕遮……师……妹……呵呵……咳咳咳咳咳……我……死……死了……她……她要刨坟呢……”最后句话说完，那人吐出一大滩血，乌黑乌黑的，阵阵恶臭。
苏幕遮咬着下嘴唇，鼓起好大的勇气伸手到那人的面前，拨开那一堆还能称之为头发的东西，一张熟悉的脸呈现在面前。
脸颊肿胀得老高，眼睛被挤成两条缝，没有一寸地方不布满了细小的鞭痕。它们如无数蚯蚓般四处盘踞，贪婪的吞噬着每一寸肌肤。
眼眶酸涩得厉害，脑子里什么也没办法思考了，使劲摇着头：“不是的……不是的……”
“呵呵……”地上的人一双脏兮兮的手抚上苏幕遮的眼睛：“咳咳……哭……哭什么……呵呵……你……你跟……我师妹……像……爱哭……胆……”
“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胆小……却爱……爱逞强……其……其实……咳咳咳咳咳！”
“慕容言欢你不要说了！”苏幕遮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站起来，“我带你去看医生，这就去，长安的医生一定可以治好你……”说着去扶慕容，可只是稍微用劲，慕容胳膊上的伤口全都崩裂开。他痛得眉头紧锁，脸惨白如一张宣纸。
苏幕遮费劲的将他的身体压在自己背上。慕容比苏幕遮高很多，即便是背得很高两条腿还是拖到地上。
咬着牙拽着他的身体，一寸一寸的往外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移到小店门口。身后地上已经拖出了一条细长的血道，在烛火下反射着光辉。
慕容身上的衣服早已破败不堪，全身上下无处不流着淡黄或血黑的液体，那些伤口细纹悉悉索索的组成无数条繁杂的曲线，像是无尽的河，又像是蛮荒崇拜的图腾。
门槛像是座山般，让两个人重重的跌了下去。慕容本还想说话，半个音还没发，一口血先奔了出来。成股成股的流进苏幕遮的颈项间，顺着皮肤滑进衣领，温热的浸湿背后。
苏幕遮狠狠咬着下嘴唇，再一次站起身来，指间用力的扣着慕容的身体。“慕容言欢！你给我挺住！要是你死了，苏幕遮一定铲了你的墓挖了你的坟，让你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雨噼里啪啦的砸在两人身上，毫不留情的反复冲刷着伤口。背上的人恍如梦境：“还有……八根糖葫芦、半斤……檀香……”
“对！还很多呢！一定要还的……”苏幕遮的声音微微颤栗。
雨大如瓢泼，最后竟凝结成了冰雹。
冰雹大颗大颗的掉在地上碎裂开，掉在身上，一阵彻骨疼痛。
苏幕遮紧闭着嘴巴，耳边不断传来冰雹砸在头上的轰鸣声。
脑袋越来越昏沉，肩膀上越来越重，腿像被打断了似的，每走一步都是煎熬。背上的人不再开口，两条长腿在水里划出两道波痕。
“不远了……不远了……”粗野的喘着气，最近的医馆就在前方，“言欢……你再坚持下……马上……马上……”
啪。
一块石头轻而易举的绊倒那条腿，接着咔嚓一声，似乎听到了骨头的断裂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抵住嗓子眼，似乎立刻就要破膛而出。
单手支着地还想再爬起来，背上的人却滑了下去。头“嘭”的声栽在那块石头上，一片刺目猩红。
苏幕遮剧烈的颤抖起来，使劲推身旁的人：“言欢！言欢你没事吧！言欢！言欢你醒醒！”
滚滚殷红从脑袋上冒出来，带着炽热的温度流到苏幕遮的小腿上，再流进水里，消消散散。
发疯了般：“不要！不要！你等等！我求你再等我一会儿！”顾不得一脚上剧痛，连滚带爬的扑向街边的一扇门。
啪啪啪！
啪啪啪！
竭尽全身力气的砸门！
啪啪啪！
“开门！快开门！快点开门！我叫你快点开门！”
啪啪啪！
啪啪啪！
“快开门啊……”
啪啪啪——
敲门声湮没在无数冰雹砸地的声音里，头发贴在脸上，是雨是血还是泪早已分不清了，只有痛苦的摇头，耗尽所有力气的敲门，啪——啪——啪——
啪——啪——
啪——
仿佛过了一万年，朱红色的大门微微拉开一条缝，一个脑袋带着不耐烦表情探出来：“谁啊？三更半夜的，鬼哭狼嚎什么呢？”
苏幕遮想说话，可嗓子像是被粘住了般。
那人露出鄙夷的眼神：“哪儿来的叫花子，去去去，这里没你的地儿。”用力关上门，却被什么卡住似的——一只手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被门夹到的地方肿了起来，却还丝毫不肯松手。
钻心疼痛。苏幕遮只有张着嘴没了命的摇头，没了命的把他往外拽。
“干什么干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如同撕裂咽喉般才发出沙哑的声音：“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他……”手指痉挛的指向泥泞大路的中央，那个似乎浸泡在水中的少年。
那人似乎吓了一跳，看了半晌才说：“死了吧？这么重的伤要花很多钱呢。”
“他还没死，真的，还没死，你快救救他，救救他……呜呜呜……”声音不断发抖，最后只剩下哽咽。
一脸嫌弃：“别拉着我！哭什么哭什么，人没死都被你哭死了。”
“我不哭……我不哭……”
那人裹紧衣服，生怕脏了自己似的前去看了看：“先掏银子，五两。”
五两？
老人家拿着一两银子都没回来，哪里来的五两。
“先救他……银子……银子我以后……”
“不行不行！谁知道你有没有银子呢，拿了银子再来！”
“求……求求你……他快……他快死了……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说着嘭嘭的磕起来。
嘭嘭嘭，每一碰都金星四溅，每一磕都饱含诚意。
“去去去，你磕那几个头算什么，我给你说，这人就算救活也是半残，还不如省着钱弄个好点的棺材，哼哼，让他黄泉路上……”
“我有这个！我有这个！”苏幕遮忽然看到手腕上血红的松石手镯，“这个给你，你救他！”
那人弯下腰来，俯身细细看了看，咂摸着嘴：“这镯子看起来不值几个钱啊，好吧，看你可怜，就勉强帮你吧。”
“好！好！”苏幕遮连忙要把镯子卸下来。
那手腕刚被门夹过，肿胀得老高，镯子半天取不下来。苏幕遮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劲，可光滑无比的镯子在离手刹那却毫无预兆的滑下去，嘡啷一声掉在地上，血红四溅，生生断成了三半。
断裂的镯子在雨水的浸泡里格外华丽，如同夜晚绽开的妖艳微笑，嗤笑着无比渺小的人类。
苏幕遮呆呆的望着地上，迟疑的捡起血色的碎片。
“啧啧，真不巧啊，看样子老天不想让那人活。不是我不想救他，而是我们医者向来遵从天命……”
“不！不不！我还有钱的，我朋友在客栈，我去找他要！”嗓子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却还一个劲的摩擦，发出铁锈般的声音。
“成啊~没有人跟钱过不去，呵呵，不过你快点啊。那半死不活的人可在鬼门关徘徊呢……”不等那医生说完，苏幕遮已经扶着墙边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往街上走，脚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如万蚁蚀咬。
“啧啧，等你回来估计天都要亮了吧，我还是去睡觉吧。”
“等我一刻！”苏幕遮吼了句回去，发了疯似的朝前跑去。
慕容言欢，你等我。我不管你跟谁好跟谁眉来眼去跟谁纠缠，只要你出现在我苏幕遮面前，我就一定不能让你死。
一步一步，腿抬起放下。
早已没了痛感，只是机械的重复着一个动作。
不知被绊倒了多少次，不知下嘴唇被咬烂得多深，跑到客栈时苏幕遮几欲把身体里的所有东西吐出来。
客栈掌柜见状赶忙跑出来搀扶：“这位姑娘，出了什么事？”
“公子……南宫公子……”
“你找南宫公子是吗？”
头都快点断了。
“啊……他走了，昨天傍晚就走了……姑娘受了伤吧？要不小人先帮你找个大夫？”
苏幕遮眼前一片黑暗，丝毫没有听到后面那句话。
走了。
馒头走了……
长安这么大，还能找谁？
“掌柜……借、借我……五两……五两银子……”
掌柜一愣，理了理语气：“姑娘，五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我一定会还……真的……”
掌柜摇头：“姑娘，不是我不愿帮你，我们素不相识……这……如果你要吃东西、住厢房，或许我还能帮你，这五两银子……”
“那……麻烦您把我送……送到前面的医馆……我……我实在……”
“这个可以。”转身，“小二，快点备车。”
“诶！这就来。”
冰雹小了些，飘飘洒洒变成雪花。从苍穹中飘落下来，如无尽羽毛，给这个悲凉无情的世界更添一份肃杀。
“姑娘，到了。”马夫勒马。
苏幕遮迫不及待的跳下车，左腿怎么也站不稳，跌坐在地上。
视线的前方是无尽落雪，和无尽的黑色屋檐。
一个绿衣人安静的躺在大陆中央，裸露出的身体被地上的水冲刷得十分白净。那人微微闭合双眼，睫毛乌黑舒长，若有若无的笑意挂在脸上。
碧绿色的布料勾勒出俊美的身材，刻画在渐渐附满白雪的土地上，如画一般纯净美好。
苏幕遮幻想过一千个一万个两人见面的场景，可从没想到会是这样。
那个人明明就在眼前，却像草原上无尽的碧草一样，可以抓住它、抚摸它，但无法阻止它的枯老死亡。
多么渺小啊。
苏幕遮慢慢朝他爬去。
全身的骨头如将要碎裂般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可是这有怎么样呢？
慕容言欢，
我要是失去你了这个世界会怎么样呢？
“长安这是什么鬼天气，真是的！”
“师妹如果不喜欢咱们就回关东，这辈子……”
“你能不能别老动不动就这辈子这辈子的，好像咱俩七八十似的。”
“……”
一男一女的声音伴着马蹄声渐至。
“诶？师哥你看，那地上怎么有摊东西？”
“吁——”两匹马停下来，依稀可以听到马喘气的呼呼声。
“啊！”那女的尖叫，“是两个人！”
苏幕遮扭过头来看她们，面容如重影般看不清。想再开口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
“师妹……这个男子好像……”
“慕容公子！是慕容公子！师哥师哥！是慕容公子！”
“受伤很重呢。”扣其手腕，“还有脉搏，还没死。”
“赶快找大夫。”
“嗯。这个人呢？”男的也扣住苏幕遮的脉搏，“这个也没死，没有伤口，不过看样子是骨折了。”
“你看！你看他背上有血迹，那一定是慕容公子的。让我一刀杀了她替慕容公子报仇！”
“师妹不要急，救人要紧。先把这人捆起来，到时候再审问也不迟。”
“还是师哥想的周到。”语气窦儿温柔起来，“言欢，秀姗来了，我们又相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长安雨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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