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人生几何（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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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颜白发谁等候
冷秋近，花残柳绿退。
望去拱门外，侍女太监都匆匆而过。看着走过的宫女裙角翩翩，恍惚中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依旧用着温柔得可以掐出水的声音，“绣绾，绣绾……”
我恍然回头，目遇成空。梧桐簌簌落，雁南归，啼鸣哀几回？
苦笑。
他还会叫我呢？都是我害了他的呀！他还会原谅我么？
手荡过一池清流，划出几个大小不一的涟漪，然后韵律般淡去，一同当初的记忆。
时值李绣绾受皇帝宠爱之际，李家的权势再一步登天，可谓权倾朝野也不过如此了。在那些所谓的忠臣贤士纷纷告诫皇帝谨慎，他却淡淡然挥手，一抹了然的笑道尽了胸有成竹。
而这些事，是我之后才得知的。
几次三番，我自以为皇帝认为我是他的知己所以就将边疆的战乱问题屡屡向我诉苦，而我也自作聪明地出谋划策。但终因实权不在手而皱眉。
“华妃，倘若朕可以亲自施展宏图大业就好了。”他醉酒后皱着眉头呢喃。
猛然想到我哥哥手中就有几旗兵马，假如借个几旗兵马就好了。
我提出这个想法，可他随即摇头：“你父亲等人定会反对。”
“我父亲？”我失笑，然后忖了会儿道：“没关系，我自有法子。”说完我看向他。一室的烛光映着他眼底的笑意，如梦似幻，让我分辨不清孰是孰非。
“什么？绣绾，你疯了！你哥在那看似平定安全，可到底是边境要地，弄不好你哥就没了！”父亲勃然大怒。
“爹，他也只是想要国泰民安而已。再者说，哥哥统领有方定不会有事的。”我拉着爹的袖子撒娇。
“有事与无事岂是一句话可以预言的？小心驶得万年船。且那任将军手中的兵马也是兵马，为什么偏偏是我儿子纺易的呢！不行，倘若那小子真要如此决定，我第一个反对！”
“任将军仗着自己替先皇出生入死就自以为是，鼻子都长天上去了，他肯定会羞辱皇上的。爹，你就不想要女儿幸福么？”说到最后，我差点声泪俱下。
父亲终于有些动容，但皱着的眉头依旧似一座小山。
我想，假如他再不松口的话那我也有法子。父亲看似悠闲，可是手中兵马不少。而那调动兵马的军符我从小看到大，放在哪个房间的哪个橱柜盒子里我都摸得一清二楚。
这时，门突然打开，母亲由着婢女搀扶进来。“绣绾，你终于回来看我们了。”说罢叹了口气，“我左盼右盼终于见到你了。”
我走过去，搀着她坐在放着软垫的椅上，拿起一杯茶递过去，笑着说：“娘，绣绾也想你呀！”爹疑怪地看了我眼没说话。
一身锦衣华服却衬得她神情憔悴，面上绽开的笑容也带着点哀婉：“但你马上就要回宫，不能陪陪我。你哥也在边疆，常年不回家。你爹一天到晚也不陪我。”
我低头不语。
“幸亏苏诚让苏雨那小丫头经常来陪我，否则我真要闷出病来。”她刚说完，抬起眼来对我郑重道：“苏诚是个好孩子呀……”我立即打断她：“皇上如今待我甚好，我很幸福。”
“夫人，女儿打了自有主张，你就让她去吧。”
娘长叹息一口。
陪娘走到绣绾亭。亭子两旁的灿烂菊花依旧不减当年。
坐在临水一边的长凳上，撒着鱼食喂清池中畅游的金鲤鱼，无比惬意。婢女突然来报：“苏公子与苏小姐来了。”手中动作一顿，只听见娘欣喜地让他们快进来。
檐前，阶下，菊花随着如丝的秋风轻轻荡漾。母亲突然说：“其实前些天湘君在，我还撮合过他们，不过——”说到最后，母亲摇摇头。
“伯母、伯母！”远远地便听到银铃一般的声音，入目的是一身火红的丫头苏雨。
苏雨直冲到亭子前大口地喘气，然后仰头对我们笑。“李姐姐也在呀！”她惊诧道。
我点点头，随着她回头的目光看到了苏诚。
一身月牙白的长衫，淡雅中透着些许飘渺。长发高束，用一根全身通碧的簪子固定住，黑发在身后飘飘。看起来比上次的精神面貌好许多。
他脸上带着从容的笑：“小雨，不得无礼。应该是华妃娘娘。”说完就向我行标准的参拜礼。
我没好气地一挥袖子，冷言道：“苏大学士请起。”
苏雨沉默不语。
“好了，这只是在家里，不用如此多礼。苏诚，苏雨，快坐呀！”娘圆场。
苏雨一下子跳到凳子旁坐下，苏诚慢慢走来坐下，脸色苍白。
娘看着满院秋色，笑吟吟道：“看着天入秋了，菊花开了不少，你们说几首诗起起兴吧！尽管我不是十分懂，但好歹也图个乐子。”
苏雨一下子兴奋起来：“我知道一首诗！”说罢，起身看着金黄，摇头晃脑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哥，该你了！”见大家对她投以赞许的目光，她笑着推着苏诚。
苏诚慢悠悠地道，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还记得从前总喜欢这两句，飒飒西风满院载，蕊寒香冷蝶难来。”说到此处，他目光略显幽怨地看向我，漆黑的瞳仁一望不见底，嘴唇抿成了一道伤心的弧度，顿了顿又开口：“而现在，我倒羡慕者后几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一字一句很是清晰，说得却让我直直地打了个寒颤。
他身后对着的那盆大似牡丹的菊王与他甚像，枣红色的花瓣犹如铠甲一般□□，冷风一送身子便几不可微地摇，可是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是风一大，花瓣就香消玉殒般直落。
回到宫中，却意外地听到一个让人心惊的消息。
番邦送来边疆公主乌撒灿以求两地和平长存。手紧了紧，我猛然回头问侍女小青何时知道的消息。她唯唯诺诺地说是刚不久，如今公主正在来□□的路上。
尽管两国叫好对他百利而无一弊，但送来年轻貌美的公主，况且对象是皇上，我就心乱如麻。
突然，我想到苏诚，想到娘撮合他和湘君的事。
摘过花盆中的花骨朵儿，我欣喜地对小青道：“吩咐御厨，弄些松花清酒过来，对了，还有茉莉糕。”
入夜，月圆。金桂送来阵阵清香，丝丝入味如酿制的陈年桂花酒一样让人迷醉。
皇帝出现得神出鬼没：“爱妃于月圆之夜独自一人品酒食糕，是在思念着谁呢？”
难道于月圆之夜品酒食糕就要思念人么？我吓了跳，撒娇：“皇上，臣妾想着您好些时辰了，您终于来了。”
他淡淡地笑，眼眸就像夜空中的朗月一般皎洁明亮：“呵。怪不得总觉的有人惦念着我，原来是爱妃呀！”
我调足兴趣试探地问：“皇上，听闻番邦公主要来？”
他瞥了我眼：“你消息还真灵通。”
“哪里？那是臣妾听到几个婢女的闲话才知道的。不知是不是真的？”
他看着杯中的月影，晃晃酒杯点点头。
“那个公主是来干嘛？听闻她可是边疆最受宠爱的公主呢！”我继续问。
“你以后就会明白的。”他侧过脸一反常态地对我眨了眨眼睛，故作高深。
半月后，公主入宫。她带领着番邦人站在一级级的台阶下仰头对我们笑，笑得有点放肆但不消说，有种动人心魄的美。她的目光直直地投在他身上，那眼神很熟悉，闪动着光芒。与我当初初次遇见皇上时的目光一样。
我突然间有点害怕，害怕某件事物的失去。
她应邀在红地毯中绚丽起舞蹈，翩翩舞姿如同一团火焰般耀眼。皇后疲惫地坐在皇上左侧。而怜妃则是喜怒不形于色，可是手却在袖口握成了拳头。我冷笑，继续看着场中的那团火焰。
突然想到了那日的对话。
“皇上，你可喜欢那个公主？”
他抿抿酒杯，眼神疲惫：“喜欢？强塞的能喜欢么？”说完他看向我，目光闪烁不定。我低头说：“但是，终归会日久生情的吧。”
许久他都没有说话。
我不罢休：“那么皇上以为苏大学士如何？”他怔了怔：“苏诚？”我点头。
“你想要将她许给苏诚？”他口气变冷，目光迷离地望着远方。
我扔下重磅：“皇上，臣妾已经知道如何获取兵马问题的答案了。”
他冷了目光笑：“好，苏诚甚好。”
一切都很顺利，乌撒灿嫁给了苏诚，兵马偷到了皇帝手中。李绣绾纵横后宫，李氏势力在外人眼中已经压过皇权。但是兵符交易下变动波涛汹涌。
怜妃再次受宠，我逐渐被冷落。所有知情的人都用着看可怜虫的眼神看我，神情悲戚。
然而最让我欣喜的事是御医诊断我怀孕了。小青开心得不得了：“皇上会记得娘娘的！”我捂着肚子听小青说笑。小青是个可怜的孩子，爹娘残疾住在深山里，她毅然进宫当丫鬟，用着杯水车薪来赡养她的家。
而最近她也脉脉不得语，似乎是家里出了问题。
她端来安胎药，我接过：“小青，最近你父母如何了？”她愣了愣抽泣道：“谢娘娘关心，奴婢的父母还是老样子。”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仿佛受了委屈。
我放下空碗正打算说什么，一个丫鬟慌张地跑来大声喊叫：“不好了！娘娘，将军死了，将军死了！”我眼皮子一跳：“死什么死！你说什么！”
她声音抖得都快哭了：“娘娘，李纺易将军死了！”
白丝幔系满在原本喜气盈盈的客堂，棺材摆中央。未盖的棺木露出哥哥的尸体，他们说，他是被边疆暴动的狂徒围击，驰骋沙场战绩累累让匈奴闻风丧胆的哥哥最后被马践踏致死。
几个婢女见到我惊呼：“夫人，华妃娘娘来了。”边跑边喊，脚落处溅出几滴薄雪。
恍惚察觉到身后的异动我泪眼婆娑回头却迎上一甩狠狠的巴掌。
踉跄倒地眼中的泪瞬间决堤，我哭喊：“娘。我是绣绾呀，您做什么？”
“就是打你这不孝女！绣绾，为什么要偷你爹军符、帮那个狗皇帝害你哥哥！”娘她哭着喊着推搡着我。
“绣绾，你从不替你哥、你爹着想，甚至不为我们李家着想。”去搀扶她的几个丫鬟都被她给推开，她泪流满面地望着我。
我从她口中知道了一些被我那双无知的眼睛遮蔽的事情。乌撒灿嫁过来不仅是为了重修两邦晋好，更是皇帝暗中谋划的夺权事件。爹爹提前从赶来提点一二的苏诚口中推敲出事件的来龙去脉，气得吐血想要起兵协助哥哥却发现盒子里空无一物。边疆动乱只是一个幌子，他们杀了哥哥。而现在哥哥躺在棺材内，爹爹昏在床上，苏诚被软禁在府内。
李家一去不复返，一切皆如过眼浮云。
“啊——娘娘！”“绣绾！我的女儿绣绾呀！”突如其来的痛楚告诉我一切不是梦。
我虚弱地睁开眼，娘坐在床头以帕拭泪。
“娘……”声音仿佛蚊子嗡嗡。她双手合十求神拜佛：“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苏诚苏雨刚被我打发走。”
我点点头，感觉腹中空空，手缓缓移到小腹上。声音不住发抖：“孩子，孩子没了么？”
她转过头：“绣绾，你还年轻，以后还是会有机会的。”说完一段时间内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她疑问：“绣绾，你得罪了谁？为什么会下堕胎药？”
“什么！”声音尖锐得连母亲都微微皱眉，我失声：“不可能……不会的。”
娘想要逗我玩：“平静点绾儿。你知不知道，苏诚被你害惨了。你将公主的事系在他身上，弄得他现在整个人病怏怏的，咳嗽个不停。”她看到我脸上的神情，掖掖被角说：“好了，不提他了。”
雨丝丝地飘进窗户里，娘恍然如梦：“连天都下雨了。”
不顾娘的劝阻我回到宫中。小青的尸首瘫在大殿正中，鲜血已经在她嘴角上凝结。手心抓着一张纸片。纸条上书：“皇后，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请您善待我家老小。”原本奴婢三两成群的宫殿今日却没有一人到场。
神经瞬间崩溃，我瘫坐在她身边。
此时皇上驾到，他总是那么会凑时间。在我情窦初开时碰到他，他忧郁俊雅；在我绝望无助时看见他，他威严不二。
皇上大怒：“华妃！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想到他的所作所为，我怒极反笑：“我只是作为一个刚失去哥哥的妹妹，失去家族庇佑的女人，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我能做什么？”
“什么？”他显然有点惊讶，但随即也恢复寻常：”那就好好休息！你这为何！”
“难道你就不想要知道谁害了我们的孩子么？”我哀声道。
他微微动容：“谁？”
“就是你身后那个心爱的女人！”我随手操起一只花瓶砸去。不错，字是小青的，纸片是皇后宫殿里的，而那粘在纸张上的香味却是皇后不曾用过的。那是皇帝专门赏赐给怜妃的波斯敬奉的香料。我就算瞎了也不会忽视她刚走进来那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皇帝徒手打开花瓶，怜妃尖叫一声捧着皇帝鲜血淋漓的手怒喝：“华妃！你竟敢冒犯圣驾，伤害龙体。”
我仰天长笑。为了当初的那份怦然心动，我不顾一切来到了这个没有一天是快乐的地方。千方百计想要得到他的青睐，结果却是仇恨。甚至不惜用着家族的命运来抵换那份卑微的爱。到现在，我都已经忘了当初对他的真心感觉。只记得无数次对月黯然，只记得无数次伤害爱我的人。
那天晚上，我昏昏沉沉地坐在小青身边一夜。看着雨水渐渐变成晶莹剔透的绒绒雪花，将那树梅花给勘勘压下。血红的花朵儿刚开始孤傲地立在枝头，可不知哪阵寒风，花碎了，散去不少的瓣儿。
我的心中的某根东西也突然“噗”地一声断了。
第二日，我被打入了深不见天日的冷宫。依稀得知，皇后因小青的纸张被贬，怜妃飞黄腾达荣登皇后宝座长伴于他，公主改嫁良人。爹爹想要抽身于官场，谁知皇帝先发制人，李家被抄了。李氏天下轰然倒塌，树倒猢狲散，终于成了往日泡沫幻影。
而苏诚却在我被打入冷宫后不久因病不治而逝世。听说，他死时口中念念不绝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犹记他们走后，皇帝折了回来。我面无表情地在他转身后不甘心地问他，他是否曾爱过我？
他脚步没有停，只是声音落在了我耳中，刺激着泪水汹涌决堤。
他说，帝王的爱是奢侈的，他学不会也不会去学。
他说，宫里没有是与非只有利与弊。
他说，我只是个自作聪明的傻瓜。
回到属于我的冷宫，听着阶前清雨淅沥，我缓缓钻入床被中。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利刃，割开了手腕上一直跳动的经脉，然后听着血珠落地与雨声混淆在一起。
静静地闭上眼，我做了一个一直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梦中，我又来到清柳湖畔，青青草绿如水，杨柳纤细软扶风。一只纤长玉白的手拨开垂下的柳条，然后折下一枝柳，投向我这边。我惊讶地抬头。
入目的不再是那个孤愁的男子，取而代之的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他静静地弯了眼，开口叫我，声音温柔无比：“绣绾。”
我回之一笑。
作者有话说第2章 人生几何（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