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不至》一只旺柴

58、母亲

　　和叔说到这里，虽然时隔多年，还是忍不住感慨：“在那之前，我总是担着好大一桩心事，阿诀有这个不能与人触碰的怪病，日后如何娶妻生子？宁家一脉只怕就此断绝了，谁料他竟一夜之间好了，一开始我不敢相信，还暗中观看，发现他确实不避与人相触，即便是陌生人无心与他发生了触碰，他也顶多皱一皱眉，深呼吸几下，不会再有更大反应，再后来，他甚至能手把手地教府上小厮写字，开始还隔着衣袖，后来便也不用了，我便知他是真的好了……”

　　顾浔听描述便知这其实一个循序渐进的治愈过程，绝非一夜之间突然好的。陆尘远年纪比他小，八年前应该不过十五六岁，很可能是父兄之死给了他心灵上极大的打击，以至于他用超乎寻常的狠绝和毅力来强迫自己戒断了这个怪病。

　　由此可见，他对陆家人的感情是极深的了。这不难理解，一个出生于高门大户、娇生惯养的幼童，突遭灭门之祸，亲眼目睹父母惨死，性命垂危之际却得陆家倾心接纳，重新给予他家庭温暖和亲人之爱，对于陆尘远来说，除了亲情之外，他对陆家人还有一份难以言说的感激之情。

　　这种感激顾浔也懂，就像他对于养父顾戚山一样。他对养父的怀念只有比生身父母更深，更为不能在他身前尽孝而深感遗憾自责。推己及人，他很能理解陆尘远为何能有动力对自己这么狠。随即又联想到，后来陆临渊，陆临容还有陆老妇人都相继离世，这三人是他最后的亲情所系了，却个个不得善终，这对陆尘远来说，是怎么样的切肤之痛？

　　何叔才发现自己越扯越远，忙不好意思道：“上了年纪了，说话东拉西扯，顾先生见笑了。”随之将话题说回了七年期的南疆。

　　对于妹妹的到来，陆临渊欣喜之余，心中却也忧虑。到这时事实已经很明显，有人暗中切段了自己与朝廷的联系。他猜想这人一开始是不想惊动他的，所以扣下的都是他向朝廷和皇帝汇报南疆之事的公文，但也监视着他与京城的一切往来书信。所以当他在家书中提及公事，要母亲设法转达天听时，那人便连他与家人的联系都斩断了。

　　能做到这件事的人，显然在朝中身居高位，手握重权，甚至非一己之力，而是有一张关系网上下合作的结果。到底是些什么人，设了这么一个局来对付他？若是为了兵权之争，仅仅切断他和朝廷的联系又有什么用？待南疆局势平定，他自会归朝，而若是借失联来诬陷他拥兵自立，意图不轨，他带来的只不过三千人，又不是三万、三十万，就冲这个人数也不足以取信于人吧？

　　陆临渊之后的几天都在与陆尘远还有陆和商量讨论，却始终不得其解。当然这些事情都瞒着妹妹陆临容的。

　　陆夫人早年生了两个儿子，到三十多岁才得了这个女儿，陆临容年纪与两个哥哥差了十来岁，别说陆将军夫妻俩，就连两个哥哥也是把她当花朵一般捧在手心里，从来不会让她面对这些事。

　　陆尘远比陆临容还小了一岁，因他幼年际遇，又有怪疾在身，陆家上下对他的呵护只有比对陆临容这个大小姐还着紧，在父兄战死疆场之前，家人对他最大的期冀就是一生平平安安，健康顺遂，便没有更多了。

　　但是自陆晔霖与陆临绍死后，陆临渊却一反常态，不管到哪里公干，都将这个幼弟带在身边，所有才有了陆尘远跟随至南疆。

　　陆临容之所以寻来，最大的原因还是女儿家一腔殷殷相思之情。她再挂念兄长也不至于离家出走，真正让她放心不下，有勇气千里迢迢孤身南下的，还是那位比她小一岁的未婚夫婿。

　　所以她一来到南疆，见过了兄长之后，就寻着陆尘远去了。陆尘远当时并不是随着陆临渊在南安城，而是被派往了平安镇中。

　　在旁人眼里，和陆家长子陆临绍比起来，陆临渊都明显文弱而勇武不足，就更别说这个自幼孱弱，年龄还未及冠的陆家第三子了。陆临渊到哪都带着这个幼弟，不过是做做样子，以免显得家门人才凋零，自欺欺人罢了，谁都不认为这个文秀孱弱的少年能被培养成领兵之才。

　　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陆临渊是真心栽培和磨砺陆尘远。所以他派陆尘远去了平安镇，一来，平安镇初建伊始，千头万绪，急需可用之才，陆尘远应该算是整个南疆军营里读书最多的人，二来也能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那些归顺的百夷等族见将军之弟日日与他们一同出力，共建家园，也更能体会到陆临渊招安的诚意。

　　陆临容本就是为了陆尘远而来的，自然是他在哪里，她就跟到哪里。陆临渊宠惯了妹妹，也未加阻拦，信得过陆尘远会把人安置好，一笑之后也就不再过问了。

　　那时平安小镇正在如火如荼的建造中，每天繁杂琐事一大堆，陆尘远从早到晚都十分忙碌，陆临容的外表注定了她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虽然刻意低调行事，但小镇就那么大，没多久人人便都知道了，陆尘远竟有一位如此美貌的未婚妻。

　　旁人艳羡之余，也不禁佩服他，这位将军之弟虽然年纪轻轻，却恪尽职守，每日与士兵们同吃同住，处理日常繁杂琐事，未婚妻千里迢迢赶来探望，他却整日忙得难得有空作陪。

　　那时百夷部首领孟善也送了儿子孟郅到平安镇中，以表示归顺的诚意。孟郅的母亲是汉人，对中原文化极为感兴趣，恨不得日日都跟在陆尘远身边学习。陆临容到来之后，便有人开玩笑叫孟郅识趣点，这段时间少去打扰人家。但结果却令人大出所料而又啼笑皆非：后来陆尘远忙得脱不开身时，教孟郅读书的人竟变成了陆临容。

　　顾浔心想难怪初见孟郅，就发现他与陆尘远颇为熟稔，原来两人的情谊从八年前就开始了。

　　陆临渊的招安政策颇见成效，第一批安置在平安镇中的百夷部族人起到了很好的宣扬作用，见他们在城中安居乐业，其他很多部族都动心了，陆续派出使者前来洽谈，其中甚至包括百柔部这样的大部落。

　　然而，就在局势一片大好之际，陆临渊突然收到了久候不至的朝廷文书，竟是文徳帝亲自下旨问责，问的是陆临渊在南疆已经近一年，为何迟迟不见只言片语上奏朝廷？

　　这封问罪的诏令证实了他之前的推断，陆临渊来南疆后的大半年内发往朝廷的书信，皇帝果然一封也没有收到。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份诏令之后隐藏着危险逼近的气息，敌人就要动手了。

　　因为，那些人可以上下沆瀣一气，扣留自己送往朝廷的文书，却没胆子或者没能力截留皇帝下发的圣意，现在明德帝既然问责，就说明他不但留意到了此事，并且还在等着下文，陆临渊是上书申辩也好，还是派人回京解释也罢，总之这件事瞒不住了。所以，敌人若要动手，便在旦夕之间。

　　为求周全，陆临渊做了两手准。明面上，他写好了为自己申辩的奏疏，交给两名亲信，让他们带着一队人马即刻护送进京，暗中他又写了一封信，交给陆尘远，让他秘密带回京。二来也是挂念还在京城等着消息母亲，此行也让陆尘远护送临容回家。

　　顾浔听到这里，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陆临渊此举，看起来不正与陆老夫人的用意相反么？陆老夫人宁可让女儿远走南疆，陆临渊却为何又要巴巴的把弟弟妹妹都送回去？

　　陆和见顾浔如此反应便知其意，他面带犹豫之色，皱眉思考了很久，终是摇头苦笑着对顾浔道：“在安置小公子和小姐这件事上，老夫人和二公子确是有分歧的。但且不说人死为大，孰是孰非，都不是我这个做下人的能置喙的。我只能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与先生听便是了。”说着又叹了口气，补了一句：“其实又哪有什么谁是谁非？忠孝仁义，自古难全，唉，难呐！”

　　“其实，夫人和二公子有分歧的原因，还得说回到将军之死。当年将军和大公子在北疆中伏一事，疑点颇多，极有可能是被内鬼所害。夫人一直怀疑是朝内有人通敌，将梁军动向泄露给了敌人，而且这人针对的就是陆家父子，否则不可能在大将军陷入包围，发出的求援都被阻断的情况下，就只单单大公子得到了消息，他带领人马轻装上阵，急行军百里赶去营救，却遭遇数十倍于己的晋军，更像是早就设好的圈套，要的就是将陆家父子一网打尽……”

　　“夫人认定这是朝堂中有人为了想谋取大将军的掌兵之权不惜向敌军泄露消息，做下通敌叛国的勾当，但此事苦无证据，夫人一来心灰意冷，二来更怕这些人不达目的贼心不死，还会继续对付陆家，所以在大将军死后，曾多次要求二公子致仕回乡，退出朝堂纷争。”

　　“二公子平日看着性子随和，与下人们都能谈笑不羁，但其实是个心中极有主见之人。他对这件事持了保留态度，并未采纳母亲的建议。他说，若确有其事，我怎能不查明真凶为父兄报仇？那么在朝为官，手握权柄才有更报仇的能力；若没有这回事，男儿大丈夫怎能不思报效国家？我从小得父亲教诲，现在父兄为国捐躯，强敌依旧环伺，我却偏安一隅只求苟活，死后有何面目与他们相见？”

　　顾浔听着这几句话，也不禁动容。虽然不知其貌，却忍不住在心中遐想起陆临渊的样子：那个二十多岁，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满腔热血，一心报国，他睿智、冷静，深明大义又心怀慈悲……太可惜了！他在心里叹道。

　　陆和这么一说，顾浔便明白了：陆老妇人经历丧夫丧子之痛，心中留下了极大的恐惧，当她再次嗅到阴谋的味道，生怕这次她的二儿子又躲不过，这时把女儿送去陆临渊身边，便是做母亲的另一层暗示，万一再有那一天，当你面对和父亲、兄长同样的局面时，请不要再做出和他们一样的抉择！南疆与北地不同，天高皇帝远，你可以自由的为自己、为弟弟妹妹谋一条生路，无需受制任何人，无需在意旁人的看法。

　　明白了陆夫人的出发点，再从事后回看，顾浔更能发现她的一片良苦用心：这与其说是她的一种手段不如说是恳求，她不能眼睁睁再看着陆临渊重蹈父兄覆辙，把一双年幼的弟妹放到他身边，便是时刻提醒着他，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他们考虑。

　　她作为一个母亲，只求儿女们平安活下去，无可厚非。但陆临渊身为臣子，在朝为官，他不得不考虑更多。从时间线上来讲，正好在皇帝下旨问责不久前，他把自己的至亲都接到身边，皇帝会怎么想？那些想要暗中使绊子的人正愁抓不到他的错处，此举便平添一道攻讦他心怀不轨的有力证据。

　　“这确实没有孰是孰非，谁对谁错啊……”顾浔叹息，难怪和叔说忠孝两难全，若换了他是陆临渊，只怕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不管怎么说，当时的陆临渊还是决定把弟弟妹妹都送回京城去陪着母亲，以免她独自一人，忧思更深。然而就在他准备从平安镇召回陆尘远和妹妹，让他们秘密起程返京之时，却突然收到紧急军情，南平要塞西面的楚国，有大规模调兵动向，同时相聚要塞不过四十里的平安镇，也就是那座刚刚规划了一个雏形，准备用以日后接纳前来归顺的南疆异族的小镇，遭遇小股楚军先锋突袭，留守的梁军和百夷族士兵无力抵抗，只能护着部分人员撤退到了南平要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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