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一梦》顾君安

2、叶蓁（下）

　　在紫竹轩的第四年，京中下来了官员。叶蓁作为江南第一大家受邀前去宴会，为大臣奏乐表演。
　　她的才情得到了大臣的赞扬，美貌更是吸引了这个官员。与别的恩客不同的是，这个官员不仅不想给钱，也不想落了自己清官的名号。他想了个法子，简直叫叶蓁拍手叫绝——这位所谓的清官利用职权便利将叶蓁充入官妓。
　　若是民妓她尚且还能自赎，可一旦成为官妓，那才是永世不得超生。
　　叶蓁本来已经攒够了赎身的钱，只等着到了日子就找陈茵赎身。临门一脚，全被这个男人毁了。
　　真是幽默。
　　前路无门，叶蓁甚至在想，要不就一死了之。然而她最终还是没能死成，她想活着，无论怎么样她都想活着。该死的求生欲让她显得如此的渺小卑鄙，贞洁也好，傲骨也罢，她通通不要，她只想活着。
　　台柱子被充公的事任谁听了都不会开心，陈茵气得几天都没吃下饭。叶蓁什么都没有表示，一如既往地应邀前往各个集会。
　　别人都笑着乐着，赞颂清官的风骨，又称赞她的琴声，用她的才华与礼仪去述说自己的德行。
　　风流文人？分明是些豺狼野豹。
　　清官在扬州待得并不长久，回去的时候将叶蓁一起带上。官妓是国家的私产，叶蓁只有跟着。她没有带服侍的婢女，官府强征官妓不是特例，婢女跟着她难保也会被召入官妓，跟着自己只是害她们。
　　临走前一天，陈茵拉她到房间细谈，将京中注意的事情一一同她说了。说道最后，陈茵竟是哭了出来。这些年相处下来多少有些感情，都知道对方的不易。上路的时候叶蓁只拿走了自己的钱匣子还有陈茵赠的一只簪子，留个念想。
　　路上伺候她的是官员自己带来的丫鬟，那女孩年纪不大，扎着两个丸子，又编了小编，可爱得像年画上的娃娃。
　　这才是人该有的模样啊，叶蓁在心里想。自己在这个年纪时，已经别上头花开始学戏了。
　　小丫鬟是清官家管家的孩子，手脚利落，说话讨巧，那自信的模样总会让叶蓁出神。
　　自己好像来到这个世界就没这么笑过了，在原来的世界她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呢？叶蓁有些害怕，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只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终究和这个世界是格格不入的。
　　到了皇都后叶蓁先是被安排在教坊司，她琴艺非凡，几首曲子下来，教坊的人看她眼神也多了几分尊敬。年纪轻轻，便称得上一句当代大家。
　　皇都官府管的教坊不止一处，叶蓁被安排在聆音楼。她名气大，接待的客人筛选不少出去，留下的不是举人进士便是王公贵族。
　　虽有律法明文规定，官员不得狎妓，可是律法是一回事，实操是一回事。真把人请去了，说是闲谈风雅干得又是下九流的勾当。叶蓁早就熟知这些官场的道理，并很快适应下来。
　　中秋的时候，叶蓁被清官带到王府上献乐，得了不少赏赐，次日便名动皇都。
　　陈茵说，教坊的女子是被鞭子抽着的摇钱树，大多三五年就折磨死了。名气越好，模样越俏的官妓越难赎身。可名气不好的，大多都会安排下店，生不如死。
　　叶蓁已经没有任何选择。
　　名气传开后楼里的客人翻了倍，日夜候着，就等能看上叶蓁一面。叶蓁身价再次倍涨，有达官贵人出游时也会带上她，美曰其名“雅事”。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叶蓁脑子里偶尔会窜出琵琶行，当年不情不愿背的长诗如今在自己身上应了个遍。
　　她明白这些人喜欢的不过是她的颜色，等到她容颜老去，眼前的追捧只会化作泡影。而这些人不过是再换一个工具，去称赞去歌颂，用她们的悲伤血泪阐述他们的壮志难酬。
　　就是这样可笑，欣赏着她们的颜色，却要连她们的悲哀一并夺走。
　　叶蓁平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好自己该做的，静静地等待自己落幕的那天。
　　次年正月，她受邀前往相府，在宾客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当日带着花魁娘子赎身钱一去不返的歹人。那人不到三十已入了翰林院，青年才俊，正是各方拉拢的好对象。他风光无限，谁又记得扬州柳巷中的枯骨。
　　叶蓁以为他死了。
　　可他还活着。
　　他竟然还活着。
　　元宵过后，那人便派人给叶蓁送了拜帖。叶蓁拜访时，他举止优雅，言谈间尽是对叶蓁的倾慕。这些年叶蓁接待过无数恩客，唯独这个男人让她恶心至极。
　　叶蓁在做学徒时大多时候在屏风观摩，再者女大十八变，那男人如今并不认识她，也幸好他不认识她。
　　达官贵人总有难以纾解的愤懑，叶蓁听了不少朝廷密辛，不敢说出去，更怕被这些官员连累。她曾看见两方对峙，一方以狎妓的由头发难，带走了教坊一名无辜的官妓。听人说她被严刑拷打，没有撑住，死在了天牢里。
　　叶蓁向来害怕卷进这些政坛漩涡，可有些事总是不可为而为之。
　　她周旋在官员贵人之中，做一只乖巧的金丝雀，偶尔说点不逾据的话，四两拨千斤，让隔岸观火的男人也被迫卷进了这潭污水中。上头的的人不是傻子，叶蓁小心翼翼地计划着每一步，稍有差池就会将火引到自己身上。
　　幸运的是，上天难得眷顾了她一回。
　　男人作为没有立稳脚跟的新人，很快就被推出去做替死鬼。他被贬岭南，临走那天叶蓁还去送他，只为了看他落魄失魂的模样。
　　随着官场上交锋结束，皇都的局势短暂地平静下来。叶蓁除了弹琴接客还带起了新人，忙得忘了时间。又过一年，赶上皇帝大赦天下，叶蓁申请脱籍。管理教坊司的官员贪念叶蓁，驳回了申请。
　　对这样的结果叶蓁并不惊讶，漠然地接受了这一切，拿上琴继续弹奏。
　　皇都的客人比起扬州又杂又多，各路牛鬼蛇神皆有。
　　叶蓁从来往的商队那里买了一只机关雀，用绳子吊着，上了发条就能扑通扑通地拍打翅膀。她觉得这小玩意像她，就挂在床头，睡前醒后都看看，也提醒自己的身份。
　　入夏后她心情愈发不好，妈妈叫大夫来看，这才知道她已经有个两个月的身孕。这孩子自然是留不下来的，叶蓁也不愿意生下来。她主动喝了大败毒，不仅孩子去了，这辈子也不能生育。
　　叶蓁休息了一天，隔天继续上工，只不过她的身体日益消瘦，比起往日多了几分憔悴。人们说她是病西施，嘴上说着心疼，来得倒是越发频繁。
　　可能是怕她身体累垮了影响赚钱，妈妈给她推掉了不少客人。叶蓁求之不得，乖乖应了。她明明感受到身体越来越弱，抵抗力也不行了。
　　没过多久叶蓁在方便的时候看到了脓液，她晓得自己这是染了病了。这个年代还没有疙瘩病，大多数人不懂。可叶蓁来自现代，她知道的。
　　叶蓁以为自己会很崩溃，可到最后她一滴泪也没落，木讷地穿好衣服，坐回了自己的古琴后。
　　她没有去死的想法，也不想放弃活下去。这么多年的苦和难都受过了，这只是小小的坎坷。
　　只是身体是一切的本钱，叶蓁很快就撑不下去了。不以色侍人，谁听她的琴音。纵使叶蓁还能撑着弹琴，来捧场的客人也慢慢变少。至于昔日所谓的旧友知己，一个都不见了踪影。
　　后来看银子赚得不多了，叶蓁就被调到下坊酒肆去卖酒。依旧是弹琴，依旧是卖笑，只不过那儿的人不挑。
　　她的银钱在调动的时候被收刮干净，报到上面也没有回讯。叶蓁没了钱没了身体，每日凭栏卖笑，求着日子能过好一些。
　　有些人喜欢折磨她，总认为折磨这种从高处跌落的花会有成就感。有些人又故作怜悯，扮出深情款款的模样，可该干的事还是要干，不带半点怜惜。
　　到后头她再也起不来了，又转移到暗房中去。说是暗房，实际上房间不算暗，只不过是更小更穷的风月所。蚊子再小也是肉，这些地头不把人敲骨吸髓榨尽最后一点价值不会甘心。
　　暗房打扫的频率不高，终日萦绕着一股怪异的味道。叶蓁来了没多久病情更重，不过十余日已是进去多出去少。
　　她走的那天下了场雪，铺在地上厚厚的一层。叶蓁撑起身子推开窗户的一角，伸出手小心探了探，洁白的雪花落在她的指尖，干净得不像话。
　　有客人掏了钱点名要她，一推门进去看到叶蓁靠在窗前闭了眼睛，已经没了呼吸。
　　教坊那边派人收尸登记后，随便找了口棺材钉上埋了。
　　后来有人为她写诗，有人怜悯她的遭遇，可那些诗词再精妙绝伦，红颜已逝，不复往昔。
　　……
　　叶蓁醒来的时候手机正奏着欢快的闹铃声。有些刺耳，但在叶蓁看来充斥着不可思议的欣喜。她猛地拉开窗帘，天已大亮，外面鸟儿悠闲地站在电线上，拍拍翅膀又很快飞走了。
　　她终于回来了。
　　那一场黄粱梦，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