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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下闲话【舞月】 ...
“小姐快看。”隐约有细微的撞击声,似是引苓搁置了什么东西到桌上。舞月不甚在意,轻允了一声,复又用左手提起了笔,全神贯注于指间,笔势却仍旧生涩不稳。自伤后,她便兴起训练左手,却总不尽人意。颇有些沮丧地掷了笔,舞月边用帕子拭手边步出平头画案,抬眸间柳眉斜扬,奇道:“这是打哪弄回来的?”
只见引苓身旁的圆桌上多了一盆花。紫砂六棱盆内,撑着几株高挑的花枝,枝叶翠绿颇为潇洒,花苞圆硕似是含苞待放。
引苓笑着应:“是文大人送来的。”
“文大人?”舞月蹙眉轻疑,一手倚在圆桌上坐了下来,抬起另一手拨弄了几下花苞,紫红色的外包花萼牢牢裹着花朵,沉睡了一般。“可还有留话?”
引苓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封纸笺呈给舞月:“还有话传来,说是家中有事,今晚便不过来了。”
入眼素白纸笺,俊秀挺拔的字迹,工整端容,见字如面,字如其人。“久未相续,闻得院中优昙花期将近,忆及旧日所言,卿言以未睹其芳容而引为憾事,遂呈美于前。”
舞月展颜一笑,墨眸中隐含几分憧憬,眼角便弯了下去,又欲抬手轻触那饱满的花苞,反倒有了一丝情怯。“将这花搬到暖阁中去,再多添几只碳炉过去。”
“是。”引苓正抱起花盆,舞月思量道:“将暖炉围在花盆一旁,让她多受些热气。”
“是。”引苓抱起了花盆,刚欲抬步,舞月又急忙加言:“莫要讲暖炉靠的太近了。”
“小姐可还有吩咐?”引苓调皮眨眼,忍着笑看舞月盯着花盆的模样,不忍错开一瞬的样子。
“婢子从前听说,这昙花大都开在晚间,小姐不必心急。”
“且这几日我都在暖阁歇息,就将这软榻移了过去。”舞月吩咐后,目送引苓从小门步入暖阁,直到她掩了门去。
这一盆花,替了文怀滦出现在眼前,也是意外之喜。诚然有些话,渐渐消弭在流水岁月中,久经洗练后,总会沉到最低端,被磨平了犀利的棱角。可她将早已最完整的记忆存在极深的地方,融入骨血变成了习惯,无声无息、无知无觉。
即便她眷恋的,至多也只会出现在夜里缱绻的梦境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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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因有宵禁严令,少了两侧杂乱无序的摊档,路上难免空旷,朱雀大街的夜便又在纷繁杂色中拉扯开来。
一辆再平凡不过的油蓬马车驶向品月楼的后门,并未引起路人太多驻足,车辙声止,静静停在后巷。半盏茶的功夫不到,后门大开,品月楼内方才还在前厅张罗迎客送往的掌事儿鸨母已然躬身出迎,身后亦跟着楼内几个负责教习姑娘的老嬷嬷。从鸨母到嬷嬷,无不叠手放于身前,低首敛衽静待。
“咳咳。”只听两声轻咳从帘内传出,隐有干涩之意,却又是一把女声。
“楼主,外间实在湿冷,还是进楼早些安置吧。”鸨母殷勤逢迎,利落吩咐身后的嬷嬷卸下马车上的行装,自己亲自撩起了车帘,垂眸道:“老身终于把楼主盼回来了。”
车内一处暗黄一身而过,冷然听得一声轻叹,婉柔沉稳的女声道:“我这一走便是小半月,楼内可还太平?”
“依仗着楼主的福气,自然一切妥妥当当。”老鸨答得从容,低垂着的眼掩在暗处狠狠盯了嬷嬷中的一个,似有警戒之意。那嬷嬷本欲上前,终是抱了包袱垂下头,侍立一旁。
“姑娘们,可都还好?”车内之人的大半容颜曝于月色下,雪肤墨发,飞髻素环,虽已然不在青春之色,而眉目间的风情气度,却又十分不凡。她躲在淡黄的猞猁裘中,灿烂的毛色在灯光下盈盈闪亮,那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萦绕不散,眸光点点,悲喜莫名,一汪静湖竟像是至极的繁华过后,那归于平静的淡泊。
这女子,便是天下第一楼--品月楼的主人,傅蝶问。
“楼主问的可巧,老身正要报禀。舞月姑娘前几日伤了手,许是严重,这几日眼见着不能接客了。”老鸨掺了几句唏嘘,蹲身为傅蝶问掸平了外袍上的细皱,又在前方先一步引路。
“好好的怎么会伤了手?”傅蝶问烟眉稍抬,听了鸨母絮絮叨叨地讲了那天的景况,一路却也未曾多言,便径直进了楼里。
此间三月既望,江南春色约已草长莺飞一路烟霞。
在这偏北皇城,穷人家早已算是熬过了一年深冬,而深宅大院、高楼绮户中,仍旧用暖碳硬生生催出一屋春色。深蓝穹幕上,一轮弯月分外皎洁,照在池塘旁的雨花石堆上,亮如覆霜。
青瓦下,雕花栏旁,舞月裹着极厚的水红绫子袄,膝上盖着密实的兔毛垫子,独坐院中。后院水榭闭塞,远望层层楼阁间,仅有寥寥几盏灯火,和前厅的觥筹交错、脂香花影简直恍然隔世。
这几日疏于迎客,她也乐得清闲,可就文怀滦送来的这么个心事,倒真让她不得安宁。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上面,日夜里都巴望着,生怕错过。一盆花,从暖阁折腾到外院,又因为非遥说它吸湿,舞月又忙不迭地将它搬到了水榭当中。
轻抚额角,舞月缩在在棉袍中,托腮望着水池旁的那盆昙花。八顶支地灯笼架在周围,光彩明亮,烛火间升腾的热气流动在植株间,叶片偶尔沙沙摩擦响动。
一时间,她竟有些痴了。
蔷薇和非遥间的过节由来已久,又都是硬气的性子,往往大动干戈。手心的伤已经结痂,倒出乎意料的有些恐怖,长长一道蜿蜒狰狞,每每在引苓涂药时还会微微作痛。一道伤口,换一场太平,她不觉得不值。梅非遥对她倾心以对,她亦能同样待之。
这样的情分,莫说在坊间尤为珍贵,便是一生又能有几场相知,她绝无不甘。这半生,若是别人对她好,她自当百倍奉还。
可总有人,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报答的。
“舞月?”一声轻念自身后传来,舞月惊神回视,忙不迭站起身来,碰掉了膝上的垫子,顾不得捡,便出声问安,可她坐得久了,只哑声道:“楼主回来了?”
“怎么自个儿在这儿坐着?”傅蝶问蹙眉移步靠近,视线于花盆上蜻蜓点水一略,便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兔毛垫子。
舞月收了神,暗叹自个却是魔障了。楼主每年都要去京郊上香酬神,小住半月,估摸着日子,也该至归期,可她真真忘去了天边,忽地见她站在面前,竟然都恍惚着。接过傅蝶问捡起的兔毛垫子,舞月将之翻面放在身旁的竹椅上,请傅蝶问坐,两人靠在一块儿。
“晚间阴气重,在这儿作甚?”傅蝶问将手中的手炉递给舞月捂着,指了指一旁的花盆,“为了这个?”
舞月低低滴嗯了一声,转眸看她。许是刚从寺里回来的缘故,只着了暗纹的素青色布裙,发上也只用三只白簪绾着,清面无妆,正像于山里真正清修的居士,那般烟火不食的清淡。偏她唇生浅笑,丹凤微挑,眼角笑纹微漏,却未染风霜,只似动静之间,多年积聚的风情艳色便无所遁形,一瞬绝代。
“是相熟的客人送过来玩的,舞月也就涂个新鲜。”舞月静静答话,视线游回昙花骨朵,还是紧紧包着,没有一点儿变化。
“手上的伤如何了?”
“不碍事了,只是这两日不曾迎客,倒是让妈妈为难了。”
傅蝶问臻首轻摇,缓声道:“其中曲折,我能猜透七八。当日允蔷薇挂牌,也曾担心过她锋芒太过,虽为着楼中的生意,此举无错,但仍需多加周旋。”
舞月点头,易地而处,姑娘之间的不和争执于她,不过都是小女孩的把戏,又能逃得过几分。随即附和:“非遥只是以为……”
傅蝶问摆手阻了舞月的话,抿唇道:“这回临行之前,曲尚书的公子曾来找过我。”
舞月嘴唇翕合,墨眸怔忡。傅蝶问了然一笑,又轻声道:“是非遥不愿意。”话中不无叹息。
一时间沉寂下来,舞月想到日前提起曲公子时非遥的异样,一些心中的疑团渐渐解了开。
“你也是从官宦府邸走出来的人,不会不知道非遥若是进了曲府该是怎样的情景,她自己也明白的很。”
她微微点头,纵然不说曲公子是不是有婚约在身,非遥进了府里也不过至多侧居妾室,依照她的脾性多半是不愿的。若说无情,许她也不会烦恼。可她对曲公子不是无情,一番挣扎自然是让心里苦的紧吧。“我晓得。”
可她却也记得非遥那时说起的,曲公子第一次来到品月楼,见到花魁非遥,不敢直视。非遥虽笑他酸秀才一个,眼中却是从未有过的纯然。
“前几日,可是楚将军来了?”
“是。”舞月舒了口气,眼里闪烁着几点细碎的光亮,“将军生性爽阔,威武不凡,果然是名不虚传。”
傅蝶问垂眸,许久不语,舞月也不多话,和她相处久了即便这样也不觉尴尬,反倒就是安心。又转而继续盯着那盆花,还是毫无动静。
她心里暗叹,许是今夜又是空欢喜一场。
“楚家的人,总该是那个性子。”傅蝶问喟然一叹,声线忽又变得有些飘渺。
舞月想起从前听过的闲话,心里一动。珏蝶,这个名字亦曾名动京城、艳冠品月。只是世间往事如云,人随时迁约已淡忘。傅蝶问固然是美的,可是第一眼见她,却容易叫人放空了这般明显的外相,沉醉于她的气度风华。
太常少卿家的大小姐,因受继室排挤,不甘婚事,入了品月楼。余年风尘后,又是如何有了今日的傅蝶问,仿佛掠过了这其中大段的时间,所有人都习以为然。可她眉目间的慵倦之色,那样了然的静淡,仿佛这个女子心中再无一点能够勾起波澜的悸动。
青竹居里,那一局棋,已然分出高下,黑子被围,白色显胜,却终未尘埃落定。棋局残,情亦牵。
她见过傅蝶问坐在窗前用细布仔细擦拭棋子的样子,也偶然见过因侍女打翻棋盘,她一夜未眠还原棋局的样子。这一盘棋,已然刻在了她心里。舞月心里总以为,这一局棋,带着一个人,一段情,仍旧住在她的心里。也有时好奇,该是怎样的人,让惊才艳艳的傅蝶问甘心入了这场,相思局。
“楼主,可是还惦记着那人?”舞月望着傅蝶问略显迷离的眼,喃喃道。
蝶问眸光一荡,唇边的笑从未有过的温柔,也不遮掩:“若是你见过他,恐怕也会笑我傻了。”
舞月不插话,也不看她,扯过引苓放在一旁的毯子盖在两人膝上,似有似无的目光落在花苞上。这样的月华,这样的安宁,似能诱导人慢慢敞开心扉,找回那些久远的往事,一幕幕、一回回,听着她讲,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她所不忍打扰的,傅蝶问的世界。
“你大约应该知道,我当初进了楼里,就是因为不满庶母为我定下的婚事。那时娘亲已经故去,父亲没什么主意,为继室之话适从,我便只有离家出走这一条路可走,决计不肯随了他们的愿,用我来攀附权贵。可不久,我就遇到了他。”
“他不是留恋风月之人,出神行伍,不解风情。舞月你明白,每日迎来送往的客人那样多,这看起来不过一场萍水相逢,可谁知他又冒了出来。傻傻地将我从客人身边拉走,然后他告诉我,他叫楚俊戬,正是楚将军府上的二公子,正是我二娘欲让自己攀附的楚家。”
舞月动容,一时间,心中竟有说不出的愁肠百结。
水无定,花有尽,终会相逢。傅碟问这样七窍玲珑心的剔透之人遇到他,兜兜转转,大抵也是缘分,一物降一物,姻缘造化,不是那么容易说的明白的。
“我与他的相处并未多久…………”傅蝶问吼中一时滞涩,沉默了许久。他对她说,蝶儿,待我回来娶你过门!可时间过了这么久,久到她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说过这样的话。
许了这样的愿景给她,却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一年,大军凯旋,随之而来的还有楚俊戬拼死杀敌的佳话。她将自己困在房内三天三夜,哭过,醉过,疯了一样的不停画他的样子,呆呆的望着他离走前留下的那盘残局。
“后来,他不在了。”她换了新衫,上了新妆,继续着从前的生活。没了他,傅蝶问不会死,可没了他,傅蝶问也绝不会是从前的她了。
她悔过,若是那时不逃不避,真的嫁去了楚家,或许他们相处的时间不止短短几月。她怨过,为何不在他走时,多说些话。可后来的后来,她渐渐明白,或许相遇就是因为所有的过去。
若不是看惯了风月繁华、厌倦了身边的浮夸虚言,傅蝶问或许不会将楚俊戬放在心上。
她爱上的,从不是他的姓,只是他澄澈清亮的眼神,他温柔的笑。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这样的失约,固然令人凄然。可如果一切从来,她不介意再一次错过他,再一次怀念他。
她们不过是红尘荒涯里的两只蜉蝣,相遇一瞬,分别一瞬。那一瞬,放在心中,便是隽永铭刻。
傅蝶问轻叹,动了动僵直的腰身,不期然视线淡过花盆,眼里闪过一抹奇色。
“舞月……”她侧头唤道,却没有人答应。
她已经等了两日,还是困倦极了。舞月闭着眼,斜倚在藤椅上,竟是睡着了。面色沉静安详,好像睡得很深很熟。傅蝶问微微一怔,随即面上闪过一丝莫名。她轻轻起身,将毯子全都盖在舞月身上。
傅蝶问旋身离去,青色的衣裙渐渐隐在楼阁阴影处。
她身后,那一株昙花,沉寂已久的花瓣渐渐张开,灯火通明处,像瓣瓣白雪,如活了一样,由小变大,一层层,一朵朵。
一缕幽雅的香气,在水榭中随着湿气扩散,弥漫至每一个角落。而舞月轻轻抽动了一下眉心,终究,还是没有醒过来。
某熊狗腿地说:主人您满意咩?我真的尽了力……从头夸你到尾……
求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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