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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2章 春气绕兰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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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老头自命不凡又充满挑衅的表情怎么看怎么碍眼,我忍不住咂了咂嘴:“就是这味道嘛……简直不敢恭维。”
他嗤之以鼻:“良药苦口啊小娃娃!”
低头看自己正艰难抬起的手,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原来你做出来的东西也要以寻常定论。”
那老头低哼了一声:“你这不知好歹的小娃娃,老夫之药向来千金难求,何时被人这么挑三拣四过?你就等着看吧!”
言罢他弓着背在地上的药草里翻翻拣拣,过了片刻摇着头嘀嘀咕咕出门去了。
“嘭”地关门声响过,屋子终于安静下来。
抬起的手已经举至胸口,然而维持这姿势不动却要集中全部精力,几乎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阳光下的这双手,呈现出极不正常的惨白色。光线似乎能穿透手掌一般,指尖细小微红的血管都被照得分明,手背上则布满了突起的青色血管,这些血管相互交织,就像是一张细密的蛛网。
这样的一双手……我今后还能用它做什么?
蓦地“吱呀”一声响起,我把目光从手上收回,扭头看门口:“老头,这么快就……”
门口的人一袭青绿长衫,一只手正搭在门边上,宽袖沿着门框垂坠下来,青玉色丝线如同淡墨,浅浅数笔勾勒出缠绵的卷叶兰草纹案。那人略微垂着头,墨色长发沿着鬓角散落,遮住了小半眉眼。青丝遮掩下的面容,雅致如玉。
“你醒了?”
那人嘴角笑容清浅。
我忽然觉得,阳光刺眼起来。
手臂不知何时垂落了,“啪”的一声刷在腿上。越是着急越是无法动弹,我窘迫得不敢看他:“……唔……你是?”
“青蘅,苏青蘅。”
眼角余光里,他跨过门槛,在草药堆里弯下腰,不知在做什么。
抬起头仔细地看,才发现他带了个药篓,修长的手指挑拣着草药,动作轻缓而优雅,竟有如拈棋落子。
“你经脉受寒,寒邪凝滞之下,阳气不能达于四肢末端,营血亦不能充盈血脉,遂手足厥寒、脉细欲绝,”他转过身来,手中多了一只瓷碗,“早先熬好的汤药,喝了罢。”(当归四逆汤,《伤寒论》)
他把碗沿就到我唇上。
“……我自己来。”
稳了稳心绪,抬手接过药碗。
然而手中之物却似有千斤重,双手颤抖间,碗中药汁洒落了大半。
一只莹白如玉的手适时伸出,稳稳地扶住了瓷碗。
“……对不起……”
他笑了笑:“只需多加练习,会恢复如常的。”
“……当真?”
他点点头,鬓边一缕青丝沿着脸颊滑落下来,柔软而富有光泽,如同黑色绸缎:“千真万确。”
比起肖药儿,我更相信他才是药师。那段“寒凝经脉”什么的,听得我头晕脑胀。
对了,说到肖药儿……
“你跟那老头什么关系?”
“你是说肖药儿?”他依旧是淡而温雅的笑容,“我师从于他研习药理。”
正说话间,木门头再次被推开了。
“我的宝贝们哎,可算盼回家啦!”肖药儿拎着个牛皮纸草药包站在门口,一眼看到桌上那堆新添的草药,也不管手上的东西了,胡乱往地上一丢,便飞一般地跑到桌前,生怕动作稍慢那些药就不翼而飞似的。
这老头风风火火的样子险些让我看呆。
面前的瓷碗被人推了推,抬头看见苏青蘅颇为无奈的笑容。我愣了愣,随即凑上前就着瓷质碗沿,仰头喝药。
入口之药于苦涩中透着一丝甘甜,又兼有枣子的清香。
他拿开药碗,又从衣袖里拿出一枚蜜枣:“苦么?”
我咬了咬牙……手脚不方便,连接个枣子再送到口里都无比艰难:“你比肖药儿好多啦……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蜜枣的滋味香甜无比,嘴里残留的苦涩被一点一点地消解。
“当归四逆汤。”肖老头干涩的声音插了进来,“又不是青蘅小子写的方子,他哪里比我厉害啦?”
“那是你写的咯?”
老头子眼神游移道:“先别管是谁写的啦,治你嗓子的药我加了一味!”
“敢情你出去就是为了这个?”
“那当然,老头子我可是用了十金才买到这么一小包甘草!”他的样子仿佛在说我欠他十金一般。
“……甘草,难道不应该随处可见么?”我甩了甩头,脑子里模模糊糊闪过一些东西,却是稍纵即逝,“为什么不去采集?”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一提到草药那老头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我翻了个白眼,转头看苏青蘅。
他有些疑惑,却仍解释道:“恶人谷气候恶劣,土地贫瘠,寻常草药是不会生长在这里的。”
“唔。”也对,冰天雪地的。
“小娃娃啊,你真不肯当我徒弟?”
“不。”
我得为自己的未来着想,断送在这老头手上也太不值了……指不定什么时候给他毒死。
“那拿来。”老头子伸手。
“什么?”
“诊金千金,药钱百金,住宿百金。”
“……你不如去抢。”
老头子笑容很猥琐:“别怪老夫没提醒过你,你脖子上坠着块玉佩,实在不行拿它也可以抵一些费用!”
玉佩……?
自我醒来倒还真未好好观察过自己,低头看了看,灰白色的麻布衣裳,已并非原先被雪浸湿了的那件。忍着令臂膀无力的酸疼在脖颈间摸索,似乎真的挂着什么东西。手指轻轻地勾住拽出,褪了色的红绳末端系着的一块羊脂白玉呈现在眼前,细看之下那玉佩边角光滑圆润,显是被人把玩了无数遍的,正面刻以繁复的藤草纹案,纹饰掩映间露出一个“怜”字。只是这图案……看来残缺不全,像是少了半块一般。
这玉佩,好生熟悉……
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一样。
“……莫怜君!”
苏青蘅低低叫出声来。
然而他的声音清润如溪水,又如习习微风,脑中疼痛登时被拂走。
“谁?”
“你……不知道么?”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似疑惑,又似惊诧;似同情,又似哀愁。
我吐了口气,不知道他这表情做给谁看:“不知道。”
他有些恍惚,忽然笑起来,转眼间神色恢复至原先的温雅:“……也许是我弄错了。”
“咳恩,”老头突然咳嗽起来,“他什么也不记得啦!”
苏青蘅点点头,端着碗转身。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的动作顿住了。
倒是老头,已经听我这么说过一次,所以显得见怪不怪。
苏青蘅回头看了我一眼,笑容如月下白兰般幽寂:“什么都不记得了,真好。”
他的声音里,有着浅浅的歆羡。
却莫名地,让人觉得悲戚。
直到他推门出去了我还没回过神来。
“咳咳……”老头重重地咳嗽声响起。
我转过脸来看他:“嗓子不好?要不要把我那药分一半给你?”
“哼,那药本来就是我做的,要分也是我分你一半!”提起自己做的药,肖药儿的表情愈发自得起来,“更何况我嗓子好着呢!”
“……那您咳嗽那么大声做什么?”
“不知好歹的娃娃……老头子我再问你一遍,做不做我徒弟?”
……好歹他算是把我从鬼门关里拉出来了,至于以后会不会再把我推进去……那便不是当下之事了:“包吃住……?”
老头子想都没想:“没问题!”
如果我没有猜错,他现在肯定在想以后该怎么拿我试药。
“好吧。”
有什么毒虫毒草,尽管放马过来罢!
老头子故作高深地捻须微笑,可实际上整张脸皱得堪比菊花:“如此甚好啊……吾徒,还不快给为师敬茶!”
我对着房梁翻白眼。
“哼,你在我这屋子白住了两天,老头子忙前忙后地给你疗伤,有哪个人这么收徒弟的?收师父还差不多。你现在醒啦,给我搬出去!”
……果然一答应做他徒弟,待遇立刻变了。
“那我住哪?”
“院子里还有间房,你跟青蘅一起住。”
“呵呵……”
跟青蘅一起住呐,不知道那个椒兰般的男子房里会是怎样光景。
我扶着床板,小心翼翼地起身套上布鞋,双脚触地却似踩在棉絮里……心里隐隐的担忧成了事实,却让我觉得一点儿也不真实,像做了个噩梦——跟手臂一样,比思维慢半拍的,使不上力的双腿。
撑着墙一点一点地站起来。
左脚还是右脚,第一步。
紧接着的,第二步。
摇摇晃晃的,第三步。
第四步……距离门口越来越近。
眼中世界突然摇晃起来,我狼狈地向前跌倒,眼看着越来越接近地面,自己却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果然还是……太心急了么。
那老头突然伸手扶了我一把。
“我还当你准备一直看下去呢。”额上沁出一层冷汗,我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
“哼。”
手臂摸着墙面寻找支点,我尽量把重心靠过去:“谢了。”
肖药儿松开手,我倚着墙喘了口气,咬牙继续向前。
当手指触到门板的那一瞬间,像是经历了千万年一般漫长。
身上早已不知发了多少汗。
深深地吸了口气,推开门。
…………
…………
门外世界,杨柳依依。
好吧,似乎不是杨柳依依,但至少……绝不冰天雪地白雪皑皑!
“……怎……怎么回事?”
“唔?”肖药儿抬头看了看门外,“怎么了?”
“恶人谷……难道不在雪原中么?”
他想了想随即大笑:“这得问你自己了。你是被人丢在我门口的,至于是谁老头子我就不知道啦……我只负责医救。”
这么说,我昏迷之前依稀看见的那个人……也许也在这“恶人谷”中。
收入视野里的是一个围以篱笆的小院,院子中间突起的石台上铺满了正在晾晒的草药。
再过去,正对面是一间小木屋。
松开搭着门板的手,一步一步向那屋子挪动。
把速度放得更慢,总算有惊无险地绕过石台。
那木屋就在眼前,只需伸手便能够到。
说乐极生悲果然不假,眼看着木门近在咫尺,脚下却像是被什么绊住了一般,猛地向前扑去。
眼前的门突然打开了,苏青蘅一只腿迈过门槛。
……幽幽兰香扑鼻而来。
他扶着我向后倒去,青绿色的长袖在空中抖开,像是随风舞动的蝶翼。
斜插着的碧玉簪子被我撞落了,如瀑青丝散落开来,织成一张魅惑人心的网。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