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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是一句对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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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琛捧着一摞衣服,走到书房。说是书房,其实就是一个七八平米极其简陋的小屋子,里面摆一个书桌、一个书橱,书橱里放的是迦琛和哥哥家耀所有的书。家耀埋头奋笔疾书,并没有注意到妹妹的走近。
家耀高个子,浓眉大眼,是很英俊的男孩子。从小成绩就好,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一二,他从小的愿望就是考上建陵最好的建大然后当工程师,赚钱照顾父母妹妹。本来以他的成绩,是大有可能考上建大的,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他高二那年,飞来横祸,父亲患上肝癌重症不治不久撒手人寰,因为他们的母亲常年有精神病,所以父亲病重临死之际,把他们面目沉重的兄妹二人叫到了自己的床边,说了最后的两件事,一件,是好好照顾他们的母亲,因为她本来就有精神上的病,怕这个打击对她来说非同小可。第二件么,这件事对于迦琛来说,可真是不啻惊雷!
余远洋紧紧拉着儿子的手,一边看着迦琛,气息微弱地喘着气。迦琛那时还小,只有十六岁,就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爸,你少说几句话吧。”余远洋还是坚持着说,“迦琛,你从小到大,我和你妈妈对你怎么样?”迦琛一愣,万没有想到爸爸只是问她这句话,说道,“很好啊。”余远洋看看迦琛,又看了看家耀,“十六年前,家耀一岁,我和你们妈妈带着他到附近公园学走路,他还没有学会走路,却跌跌撞撞跑地很快,走到公园的角落里,忽然放声大哭。你妈妈问我,‘老余,有孩子哭吧?’我说,‘这不是家耀哭了么?’你们妈妈说,‘不对,你再听听。’我一听,果然是有像小猫一样的低低的哼哼声,我跑过去一看,是个婴儿,女孩儿,大冬天给扔在花园的角落里,脸色都冻得发紫了。我们跑派出所,跑孤儿院,可是一看孤儿院里的孩子全都无家可归可怜巴巴的,实在不忍把这个婴儿送去受罪。我们给她取名迦琛,养了她十六年。”
他的话没有说完,迦琛已经呆愣在那儿,嘴巴一张一合,哭都哭不出来。家耀也是大为吃惊,可毕竟他是哥哥,还要给妹妹做个榜样,就强作镇定,“爸,这是真的吗?”余远洋看来已经体力不支了,没有直接回答家耀的问题,他对迦琛说,“生恩不及养恩大,爸爸要走了,不指望你回报我什么养育之恩。只要你对你哥哥好,也就算对爸爸妈妈的报答了。你们可是一家人!”他说完之后,迦琛放声痛哭,迦琛一哭,家耀也难以克制,搂着妹妹哭成一团,在兄妹俩的齐声痛哭里,余远洋阖上眼睛,离开了人世。
他们勉强生活了四个月之后,雪上加霜的事情发生了。每天家耀上学前给妈妈做好饭菜,然后把门锁上,妹妹迦琛回家要比家耀早,所以每天给妈妈洗澡的任务就交给迦琛。可是那一天,迦琛的自行车链条忽然断了,叫家耀给她修一修,家耀于是就放下手上的东西跑到门外面给她修链条锁,大意之下居然忘记了锁门,等他们回到家的时候,那患有精神病的妈妈已无影无踪了!兄妹俩一起找遍了城市各个角落,又去公安局报了案,最终还是未果。想到妈妈会遭遇到的种种可能,迦琛只能夜里咬着被角默默垂泪。
三四个月过去了,妈妈还是没有消息,他们只能放弃了寻找,因为更大的困难来了。给父亲办丧事,找寻妈妈,花掉了很多钱,家耀迦琛都还在上学,妈妈从前也没有任何收入,他们已经入不敷出好几个月了。到了现在,生活越来越困难,手上的前越来越少,家耀就不能不思索,以后的日子到底应该怎么办?不能老是吃稀饭萝卜头,况且现在连萝卜头也吃不起了。不能老是赊账不还,学校的学费已经一催再催了。
实在逼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们只能变卖了房产,租了一个破旧的房子。这样又度过半年,终于还是坚持不下去了。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雨,破旧的屋顶滴滴答答地漏水,兄妹两人挤在同一张硬板床上,被褥有发霉的味道。虽然都已经十七八岁了,但是一则确实面积太小只有一张床,二则如今相依为命,也就没有觉得“同床共枕”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家耀辗转反侧,搜索出一根烟,在黑夜里划亮,迦琛在睡梦中被吵醒了,一看,家耀竟然在抽烟,大吃一惊,“你抽烟?”这是余家耀,从小每个学期都得三好学生的余家耀,从来不抽烟、酗酒、打架、斗殴,男孩子可能沾染上的一切恶习他都一样没有沾染上,可现在,他竟然抽烟。
家耀略微尴尬,把烟头碾了,在黑暗中对着妹妹说,“迦琛,我想我们要想个办法了。”迦琛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们没有钱,走投无路。这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雨水滴滴答答,平添无奈。
迦琛想起最后爸爸说的话,他们养大了一个毫无血缘的女孩儿,如果要报答他们,只能是对得起家耀!迦琛这样一想,就好像女烈士赴死一样的口吻说,“我不念书了,我可以打工去!”但是迦琛一说完,立刻就感觉到了生活的无奈,像真正走到了悬崖的边上,她纵身,跳了下去。于是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汩汩流出。家耀说,“不要胡说了,你才高一,虽然不够用功刻苦脑子还算聪明。我来打工,你去上学,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迦琛睁大眼睛,哥哥说,“你必须考上建大,否则……”他没有说完,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迦琛生生打了一个寒战,随即扑进了家耀的怀里,涕泪双流,“我会的,哥哥,我会的哥哥,我一定会的!”她不是忘恩负义,不是一定要哥哥牺牲自己来保全她,只是她明白余家耀这个人的秉性,他开口说的事情必然都是他已经决定的事情,而他决定的事情,就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了。
就这样决定了,家耀去打工,迦琛继续上学。家耀连高中毕业的文凭都没有拿到,再怎么成绩优异也不算数,只能在饭店里从最辛苦的帮工开始做起,但是他肯出力气,遇到事情也肯虚心请教,慢慢地爬上来,从帮工到学徒,再从学徒到厨师。最艰难的日子总算过去了,现在家耀在一家三星级的酒店里当厨师,不算很好,但是收入已经可以负担他和妹妹的生活了,不用再住在屋檐滴水的破房子里,不用再吃糠咽菜。
但是迦琛心中的压力却与日俱增,她哥哥天生有一股儒雅的气质,那双手本来是舞文弄墨的手,现在却染满了油污;她哥哥本来也应该穿着干净笔挺的校服在校园里书声琅琅,现在却必须围着围裙和柴米酱醋为伍。这都是为了她。可是学习的天分无法改变,她怎样努力,也只是中游上下的成绩,理科太拖她的后腿了。她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家耀的付出,越这样想,就越是不堪重负,渐渐养成了自卑而沉默的性格。
迦琛悄然走到他身边,放下一摞刚洗好的衬衫,凑过头去一看,桌上那本书的封面是《社会工程》,她就想起家耀从小的理想就是考上建大、当工程师。她的眼睛立刻湿了,“吧嗒”一滴水珠落到家耀的书面上,家耀这才惊觉,合上书转过头,“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去看书去,都高二了还这么不抓紧。”
迦琛站着没动,两只眼睛还湿着,“我对不起你。”
家耀觉得她今天有点不同寻常,走到她身边去,好言相劝,“你又在说什么怪话了?”迦琛眨着眼睛,“如果当时换一换,你现在可能很快就要被建大录取,以后前程似锦,当时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上学呢?我努力到死也考不上建大的。”
“迦琛你听着,”家耀的语气既郑重又严肃,“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事情。什么做不到?爸爸死了、妈妈丢了,可是我们还是可以过得很好。迦琛你必须考建大,要不然,哥哥就没有你这个妹妹了。”他转身走向书桌,笑着对迦琛说,“这些书,你以后再也不会看到了。”
他抓起那本《社会工程》,“嚓嚓”两下就硬生生把它撕成了两半。迦琛只能吞回了自己没有说出的话,又恢复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