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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来客 ...

  •   日头西落,夏日绵长,暑热未消。

      待沈昔妤到了前院,瞧见坐在院中的几人时,方知母亲请她来的良苦用心,不容哭笑不得。

      沈钰瞧着刚回来不久,连那身绛紫色朝服都未及换下,坐在石桌边敛眉不语,半点不掩饰满脸厌烦。

      而他身侧那梗着脖子的客人正是宣平侯,这大热天的,侯爷急得脸红筋涨,像是动了真怒。

      这两位亲如兄弟的老友似乎起了争执,裴倾砚却置若罔闻,只垂首凝望着桌上食盒。

      想是两个小老头听不进劝,裴倾砚又不擅调解,母亲和伯母束手无策,只好请她来救人于水火。

      闹了半天,原来是让她劝架来的。
      沈昔妤无奈地朝前走去,及近处总算得以听清宣平侯嘴里在骂些什么。

      “你相府的女儿竟能叫人白白欺辱了去?我若是你,这就往紫宸殿面圣,非让崔家给个说法不成!”

      这么会儿工夫,风言风语都传到侯府去了?若说这背后无人推波助澜,骗鬼都难。
      沈昔妤不觉哑然,瞥见母亲正向她使眼色,便暂且压下疑虑,福身笑道:“见过伯父伯母。伯父,气大伤身啊。”

      见她气色不佳,宣平侯的猪肝脸稍有缓和,接过裴夫人奉来的温茶,大口灌了起来。

      抹了把右脸的唾沫星子,沈钰见缝插针,干巴巴地回敬道:“你这老顽固。”

      宣平侯咽下茶水,不甘示弱道:“老迂腐!你与崔元平起平坐,难道还怕了他不成?”

      又开始了,亏得他们口口声声“情同手足”,竟都消停不到半刻,真怪不得她和裴倾砚上行下效。
      沈昔妤转身轻拽着沈钰的袖角,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正试图调停,就听得沈钰轻蔑地冷哼一声。

      “平起平坐?我朝只看出身门第,何曾论过官职高低?”
      说着,沈钰犹嫌不够,偏过头找起了帮手:“倾砚,你和你爹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下意识顺着沈钰不善的目光望去,沈昔妤兀然撞上一道来不及撤回的视线,那目光中隐含着万般复杂情绪,让她不禁愕然。

      两个人默然对望一息,不期而同地别过脸去。
      裴倾砚对沈钰颔首应了声“是”,他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德行,一时间把宣平侯气得无话可说。

      三大世家萌祖荫、沆瀣一气,的确凌驾于文武百官之上,轻易奈何不得。
      念及前世沈家覆亡,沈昔妤眼神黯了几分,低头望着微蜷十指,怅然若失又无可奈何。

      她正想叹息,耳畔却传来一句平静的:“但很快就不是了。除残去秽是心之所向,亦是众望所归。”

      裴倾砚的声音虽不高,一字一句却很清晰,仿若成竹在握。鬼使神差的,沈昔妤敛声屏气,静静望着他出了神。

      扳倒世家大族谈何容易?可他偏偏说得轻松,仿佛除去三大世家,于他而言不过是碾死蚂蚁。

      只当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沈钰笑呵呵地捋须:“年轻人志向高远是好,切不可急功近利。人啊,是很容易走错路的。”

      “晚辈明白,右相放心。”裴倾砚谦逊地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掩去眸中霜雪,又恢复了淡漠形容。

      心不在焉地收回目光,沈昔妤莫名心悸,凌乱的思绪在脑海中交织出他执拗远去的背影。

      若说走错路,那前世的他还能回头吗?
      那天夜里,裴倾砚究竟想去做什么?

      万千疑问,尽数被沈钰的长叹打断:“老顽固,我非是怕了崔家。只是,搅黄了妤儿和四皇子的婚事,于崔家又有何益?”

      见宣平侯若有所思地皱起眉,沈钰转而望向心神恍惚的小女儿。她眼底凝结着忧色,似是郁郁寡欢。
      沈钰自认为极了解自家女儿,她鲜有这般沉默寡言的时候,眼下定是在为那些无稽之谈伤神。

      他越想越气,猛然拂袖:“我看分明是有人在搅浑水,想坐收渔翁之利。若沉不住气,才真是着了那鼠辈的道!”

      作为他口中那搅浑水的“鼠辈”本人,沈昔妤听得心里一慌,焦虑地紧攥着衣袖,看也不敢看他。
      父亲生平最恨受人蒙骗,若被他知道真相,定是气上加气,她哪里还有好果子吃?

      “听闻陛下最信鬼神命理之说,若此事传到陛下耳中可如何是好?”沈夫人牵过脸色乍青乍白的小女儿,心疼地替她拭净额角冷汗。

      这很好,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还请言官们务必尽力。
      沈昔妤紧握着母亲的手,发自内心地浅浅笑着:“娘,我不要紧的。”

      谁都知道她满心惦念着与陆怀峥的婚事,这真诚的笑意落在旁人眼中,便带上了强颜欢笑的心酸。

      沈昔婳见不得小妹受委屈,揽着她的肩恨恨道:“就该让府衙把老秃驴和那几个煽风点火的揪出来就地正法,看谁还敢造次。”

      “煽风点火”的沈昔妤心虚地抽了抽嘴角,和裴倾砚相觑无言良久。

      如今她只好祈祷老冤家能守口如瓶,别将今日茶肆之事抖落出去,否则她怕是小命不保。

      后者权当读不懂她眼里难得的哀求意味,只向她招了招手,待她走近才略一扬眉:“吃糖葫芦吗?”

      并未如预想的那般听到讥诮挖苦,沈昔妤颇有些意外,微怔着沉默了片刻。

      闻言,裴夫人打开食盒,忍不住埋怨他:“你这孩子买的尽是甜食,妤儿病着,哪有胃口吃这些?”

      沈昔妤垂眸打量着泛着清香的糕果,心里五味杂陈。他当真将她随口念的点心送来了,毫无错漏。

      仔细想想,裴倾砚从来言出必践。抛开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点不谈,他也是值得相交的可靠之人。

      回想起前世的他于沈家有大恩,沈昔妤释然地想着,或许是时候放下成见……

      “除了点心,她还有别的爱好吗?我看她胃口好得很。”裴倾砚说着把食盒往她面前轻轻一推。

      放下成见?除非他先把嘴巴缝上。沈昔妤白了他一眼,却见他似是无意地敲了敲玉佩,这动作威胁之意尽显。

      比得罪小人更可怕的,大抵是被冤家拿住把柄。沈昔妤违心地咬牙一笑,拣起糖葫芦,轻飘飘地“嗯”了声。

      两个人这番眼神交流委实古怪,沈钰正待严肃端详他们,裴倾砚已然起身向长辈们拱手行礼,道了声“失陪”,转头看向她道:“你跟我来。”

      沈昔妤点头应允:“正巧,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得了沈钰的准许,两个人难得颇为和谐地并肩同行,缓步朝着院角杏树底下那片绿荫走去。

      站在树荫下思索再三,她没好意思直接要挟他闭嘴,决定先礼后兵,只握着糖葫芦等他先开口。

      在她看来,裴倾砚多半会问她是不是吃错药了。毕竟以往她一心嫁给陆怀峥,今日却反其道而行。

      “为何这样冒险行事?”裴倾砚眉头微蹙,开口时却说起了旁的,“若陛下知晓这谣言是你放出去的,往大了说便是欺君。”

      这些大道理,她焉能不知?无非是想着她不常在外抛头露面,只要精心乔装打扮,根本不可能被人认出身份。

      自以为计划万无一失,谁知竟被他一眼识破。幸而陆怀峥并未认出她是谁,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她别无选择,即使是下下策也只能冒险一试,须得尽早与陆怀峥划清界限。

      见他不打算继续说教,沈昔妤深深地看他一眼,佯怒道:“我可不管,左右这事儿就你知道。你要是敢出卖我,信不信我拿你是问?”

      见他半晌不答,只不为所动地看着她,沈昔妤脸色一僵,悻悻地叹了口气:“下次再也不敢了。”

      打记事起,她就最怕裴倾砚板着脸的模样,比幼时那爱打人手心的夫子还凶。

      裴倾砚不冷不热地颔首,转移话题道:“你身子弱,既病着就好生歇息,免得落下病根。”

      眼看着婚期将近,她哪有心思歇息?再歇下去,沈家又该被人一锅端了。
      心中忧思难断,沈昔妤轻轻搓着指尖黏腻的糖渍,惆怅地微蹙眉心:“你不明白的。”

      裴倾砚嘴唇微动,顿了顿只道:“吃吧,旁的事你不必担心。你若不愿嫁,谁能强娶?”

      或许不能强娶,秋后问斩倒是容易。
      眼下多说无益,沈昔妤摇摇头:“若实在退不得婚,赶明儿我就绞了头发出家当尼姑去。”

      “不必如此。这样吧,我即刻入宫向陛下陈情,便说其实是我与你相识多年,早已心意相通。”

      他毫无预兆地来了这么句话,沈昔妤冷不防被他噎了个半死,一时忘了作答。
      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啊。

      她是一副活见鬼的样子,他却面目平静:“作为代价,我自愿此生不入朝堂、不承爵位。你不妨猜猜,陛下会同意吗?”

      沈昔妤默了默,圣意何其难以揣测?可倘若陛下准了,裴倾砚当真要为此赔上自己的前程?

      思忖良久,她艰难地启唇反问:“你疯了?伯父对你寄予厚望,你这样岂非让他寒了心?何况大丈夫志在天下,怎能耽于情爱?”

      难得她竟也会拿大道理来搪塞人,裴倾砚哂然而笑:“或许吧。横竖疯了数十年,一朝要我做回正常人,倒真是不习惯。”

      有些人才活了十几年,却自诩疯了几十年,看他这满口胡话的样子确实像久病成疴。
      念在前世到底仰仗着“疯子”替她收尸,沈昔妤实在说不出重话,只好叹道:“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是啊,不是你先和我开玩笑的吗?” 裴倾砚气定神闲地答道,“你去出家做尼姑,右相会伤怀的。”

      行,算她多话,白瞎好心。沈昔妤微垂着头,悄悄翻了个白眼:“你就想和我说这些?那现在你说完了,可以走了吗?”

      “你想退婚,我原有个主意。你既不听,那就罢了。”裴倾砚说着转身就要走,一点不拖泥带水。

      沈昔妤立马改口,能屈能伸地讨好笑道:“先别走啊,您说您说,我听着就是。”

      在她满怀憧憬的目光中,老冤家回头眯起眼抬手指了指他的嘴角。沈昔妤心有所感,伸手揩去自己唇边的糖渍。

      “姑娘家心思细腻,听了些流言,不愿嫁了也合乎情理。”
      裴倾砚略一停顿,又补充道:“话说得好听些,太后还会夸你懂进退、识大局。事不宜迟,你明日就入宫面见太后,该说什么,我会教你。”

      退婚事大,入宫本是避无可避。只是太后同样不苟言笑,她一想就发怵,笑得苦涩:“明日就去?”

      在宫里稍有不慎,就得横着出来。她是去退婚的,就是把好话说出花来,太后也未必买账。

      看她犹豫不决,裴倾砚冷了脸:“若你还是想嫁四皇子,便不必多走这一趟了,在家绣嫁妆吧。 ”

      说不到三句好话就要翻脸,真是人狗殊途。
      沈昔妤连忙摇头,无辜地嗫嚅:“兹事体大,当然要谨慎。不嫁就是不嫁了,不然我何须去茶肆…… ”

      “什么茶肆,我可不知。”裴倾砚冷冰冰地横她一眼,似有些无奈,“你若实在害怕,明日我陪你去。”

      后宫内苑,外男不好随意出入,什么“陪她去”?
      沈昔妤哑然失笑,正想说自己还没那么胆小,就听得他沉声道:“我只在宫门等你一个时辰,若你不出来,那我就有了非入宫不可的理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拂面晚风微微沁着寒意。他从来平静如深潭的眼眸透着冷冽清寒,如石入水中惊起波澜。涟漪散尽,唯余她一人的倒影。

      沈昔妤不禁打了个寒噤,悄悄腹诽:“从前怎就没发现,裴倾砚好像还真是疯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发二更,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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