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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了结了的人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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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家正在为死去的英韵悄悄哀悼,西郊监狱的警察餐厅内,中校童希雄颓然坐在餐桌边,他闷闷地喝着酒,旁边陪饮的是恽云、青铜和阿富汗。
青铜一个劲地抽烟,恽云喝的是啤酒,他什么菜都不吃,尽管桌上堆满了美味佳肴。只有阿富汗一个人像饕餮般胃口十足,吃得满嘴流油。
这时一个别着少校警衔的警官走到他们桌边,他笑着递给童希雄一根香烟,“哎!童处长,你还愁什么?你的案子今天不是已经结了吗?”
童希雄冷冷的,“嗯。”他点燃了烟,长长地吐了口气。
“怎么?我听说你们这次碰上刺头了,那个女孩自始至终没有屈服过?”
童希雄低下头不作声,西郊监狱行刑队队长也走了过来,他坐到椅子上,“处座,你大概有好几个月没过安生日子了吧?”
正在撕咬一大块畜肉的阿富汗气哼哼地骂道,“妈的!我从来没见到过这么欠揍的小娘们!”他狠狠地咀嚼着,好像在发泄没能制服英韵的愤恨。
队长笑着拍拍阿富汗肥厚的肩膀,“阿富汗,人家可是个没挑的角儿,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从容临刑的女孩子,佩服!佩服!”
恽云瞥了一眼在座所有的警官,他们个个警服笔挺,威风凛凛,“这是一群弥漫着煞气的黑乌鸦!”
一直沉默的中校开口了,“她最后怎么样?”
队长明白中校的意思,他一字一句地回答,“她身中十四弹,其中有六颗子弹穿透了她的心脏……”
童希雄“哼”了一声,“她还说要打烂我的心脏呢!”他凶狠地看着一边的恽云,好像恽云成了英韵,他知道,在西郊监狱的警察中,只有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对英韵怀有一种难言的情感。
恽云脸煞白,他猛喝着啤酒,他看见的,在那阵枪声鸣响之后,他向刑场狂奔。在灰黄色的土地上,行刑队员正在围观他们的杰作,收尸的人已经在搬动英韵的遗体。
恽云瞪大双眼,闭着眼睛的英韵的前胸全被血水浸透了,她的腿、手臂也是鲜血淋漓,脸上与脖颈那儿溅着一些血迹……
他正呆在那儿,行刑队长笑着,“怎么?少尉,你还是第一次看见被枪杀的女孩子吧?我怜惜她,没打她的脸,那么俊的脸,呵?哈哈……”
收尸人把一大块裹尸布掩盖住死去的英韵,恽云感到憋气,他大口呼吸,“天哪!这世界真有天吗?”
英韵被抬走了,行刑队员们嘻嘻哈哈的议论,“可惜,那么漂亮的……就这么废了……”
恽云感到一阵阵恶心,英韵就这样被这些毫无价值的蠢货杀死了,而世界上这样的蠢货可是都活得好好的,他的手摁住腹部别着的手枪,他真想把眼前所有的蠢货全部杀光,“那最配活着的应该是你呀!”
“少尉!我刚刚接到上面的命令,从现在开始,你已被晋升为中尉警官了,祝贺你,恽云中尉!”童希雄欣赏地看着这个年轻的部下,他欣赏的不是恽云晋升的喜悦,而是难言的痛苦。
恽云猛地与中校相视,“为什么提升我?”他声音发颤,清明的眼睛变得像酒徒般血红,他心底压抑的悲潮不断翻涌。
一直不说话的青铜平静地插话,“因为你跟我们一样,对柯英韵镇压有功。”
阿富汗也凑了一句,“你不是亲手把她电击得昏过去吗?”
恽云一下扑到桌上,他可没有忘记那次夜审,他的两眼被自己的黑制服完全遮没,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他的耳畔传来警官们的开心嘲弄。
“哈哈!中尉受不了了!”
“晋升得太快了嘛!”
恽云觉得自己被死死的摁入脏污的沼泽,他还能拔出来吗?“完了!我也是一个刽子手……”
童希雄站起身,他轻轻拍拍恽云的头,意味深长的,“中尉,你真是年轻情盛呵!”
恽云的眼泪悄悄沾湿了他的衣袖,“这哪是我要的啊!”
初冬的京山不像春秋季节游人如织,山岩间仅有一些稀稀拉拉的闲人在散步。
可森戴着一顶黑色礼帽,一身黑色西装缀饰着他的颀长的身体,当他行走时,便散发出一种雄俊超拔之气,他的极其自然的高傲以至有些森然的阴郁,产生了更为揪人的引力。
他与朱丹、白朗、巴克斯一起从埋葬英韵的圣京最豪华的京山公墓出来后,便慢慢登上了京山。
“没想到,英韵就这样离我们而去了。”白朗感叹。
巴克斯垂着头,“圣大的连璧一块都没保住,我们不该这样叫她们的,她们真的连到一块去了。”
朱丹一直沉默着,英韵的离逝让他懊恨不已,虽然英韵的死与才子社毫无关系,但他作为英韵的老师总觉得没有尽责。
朱丹好像走不动了,“我要歇一会儿。”他的心很累,他一下子坐到一旁的岩石上。
“以前,英韵与梦卿每年春秋都要来这儿游玩,我每次想插进去跟她们一块去,总被她们拒绝……”巴克斯十分怀念的,“现在她们要是活着,一个已经做了新娘,一个则是朱丹的研究生……”
白朗也拣了块岩石坐下,“英韵呵,我们不知劝她过多少次,为了梦卿的事。我看她肯定是为梦卿……”
朱丹擦着眼镜,“可森,没想到英韵是你的妹妹,早知如此。也许许多事情就不是这样发展了。”
“没用的!”可森断然的,“我母亲这样等待她,爱她,都没能挽回她赴死的脚步。白朗说得对,她是为了梦卿……”可森的眼睛也有些模糊了,他很可怜岑岚,他们毕竟母子一场,“你们不知道,英韵在监狱里跟我妈说,她要与梦卿合葬。我二舅一听这事就发火了,他说英韵是书呆子,满脑子不现实的……念头,我妈很爱英韵的,她总想依顺英韵,但这事的实现目前实在不可能,军政府怎么会允许岑家把英韵的丧事大操大办,再说这又牵涉到裴家,梦卿入土已经一年多了,太麻烦了。只能暂时把她葬在她的外婆身边……就这样,昨天英韵下葬时,军政府如临大敌,派了许多军警监视着我们,这个葬仪简直搞得……哪有人身自由?”
朱丹眼睛红了,“可森,你妈还好吗?”
可森摇头,“她整天病恹恹的,老是对着英韵的遗像发呆,英韵没下葬时,那只骨灰盒也牵扯得她不得安宁,她总是想念英韵。要不是我们全家人对她关怀备至,恐怕和梦卿的妈妈一样了。”
巴克斯有些怒意了,“英韵这次是犯傻了!女孩子就是逃不脱一个情字,真是天生的孽缘啊!”
可森叹了口气,“她傻什么?我很理解她,巴克斯,说穿了,我认为她要比天底下所有跟男人寻欢作乐过的女人都聪明……”
巴克斯怒叫,“严可森!你他妈的昏头啦?如果你爱她,你会说这样的话吗?”他已经揪住可森的领带,一副准备狠揍可森的凶样。
可森冷冷的看着巴克斯,“哼!我喜欢她,反正她已不在了,听不见,我明确的告诉你,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只要她在圣大一天,我严可森就喜欢她一天,但是,我还是要对她的死表示我作为男人的最高敬意!你听懂了吗?”
巴克斯骂道,“你混账!”
白朗也冷冷的,“严可森,你别忘了,柯英韵今生只爱裴梦卿!”
“对呀!裴梦卿夺走了她的一切,她们两人根本不应该互相认识,认识了,英韵就得到了成全。我看得非常明白,所以我说她比绝大多数女人聪明。巴克斯,你不懂女人。”
可森微笑的看着巴克斯他们,巴克斯大声,“我看她是来不及了!”
可森继续说,“她没有必要再活下去了,因为梦卿走了,你让她以后再去依靠谁?男人吗?还是哪个和梦卿一样漂亮的女子?真正的爱只有一次,第二次的肯定减分量了。梦卿只有一个,英韵也只有一个,她们俩缺一不可,一损俱损。”
朱丹站在一边,他想起自己早逝的姐姐朱赤,他觉得英韵和朱赤其实是殊途同归了,他赞同可森的观点,他朝着满山萧索的树木,平静的说,“英韵是仅仅属于女性的,我们所有的人都被她一个人利用了,连历史都在为她效力。”
白朗吐了口气,“朱丹,历史是属于男人的,她不过是与历史稍微触了一下电,历史继续它的自然行程,而她却被历史之电击毁。”
可森激动的,“不!她就是那道幻化的女性闪电!”
巴克斯放开了可森,可森对他说,“《永恒的天使》、《帕拉斯》,英韵写出了充满悲剧意识的辉煌诗句,它们必须由她这样的女孩用自己的生命去完成。”
白朗无奈的笑了,“英韵表达了她心目中最亲密、最神圣的女性关系,梦卿与她,她与母亲,是前者对后者的依从,还是后者对前者的隶属?”
巴克斯也加入了,“是两者的被迫分离,在这个无情的男权世界,这种分离导致了英韵对她们的强烈爱情和至高尊崇。”
朱丹站起身,“这很奇特,英韵正好组构成如此诗意的运程,这不是平常人所能获得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英韵是个大赢家。”
巴克斯拉住可森的手,“可森,我懂了,只有英韵,才是一句女性意义高度凝集的经典哲语,而我们不过像大地的野草芜杂丛生,毫无意义。”
白朗大叹,“为了英韵,我们都疯了!”
可森、白朗、巴克斯与朱丹四人拉起手,他们一起朝着京山的千山万木高喊,“英韵,你是不朽的!”
英韵入葬后的一个冬日,她的墓前先后来了两个年轻的男人。第一个是刚刚晋升为中尉的恽云。
恽云穿着青灰色的大衣,披着白色围巾,长相俊挺的他还特意戴着付墨镜。他来到岑氏家族的墓地时,岑家的守墓人拦住了他,岑家的墓地不让外人随便进入的,恽云给他看了自己的证件,守墓人一看他是军警,便无奈地让恽云进去了。
恽云一走进墓地,偌大的地块上,只有两座墓碑,他见那座旧碑上刻着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他看那女人的照片,是个已经老年的妇人了,从立碑人的称呼来看,这个女人应当是英韵的外婆,“也是个温慈、柔婉的女人呢。”岑家没有丑陋的女人。
恽云走到了英韵的墓前,他站在那儿,什么也没供献。他觉得英韵不需要任何的物品祭奉,在阳光照射的英韵的碑座上,恽云出神地看着英韵的遗像。“你真是太年轻了……”恽云的眼睛模糊着,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不,世界上没有什么如果,只有必然。
恽云默默的立了十多分钟,他以前不知道真正的怜惜是什么滋味,而一旦懂得了怜惜,他最后凝视英韵年轻的影像,“你真是的,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活着是多么美好!”
他慢慢转过身,看看近处的英韵外婆的墓碑,一个是祖辈,一个是孙辈,两人中间的子辈还没离逝,英韵倒已成了故人,还是英韵最可怜呢。
恽云走出岑家墓地,他的大衣承受着他的沉重的伤情,他墨镜后面的眼睛更加黑沉无底,他又回头望了一眼,英韵的墓碑静静地竖立在那儿,她牵扯得他的脚步迟疑了片刻,“再会了,好女孩。”
恽云走后的当天下午,又一个年轻的、中等个子的男人走进了岑家墓地。守墓人上去拦阻他,他冷冷的,“我是警察!”他拿出的不是证件,而是手枪,守墓人害怕的后退。
守墓人见这个穿着黑大衣、戴着墨镜、表情峻酷的男人径直走到英韵的墓前,他躲在一旁看着,“这个家伙怎么跟上午那个警察一样?也来祭拜主人家的小女孩,看来也真是个警察吧。”守墓人的心有点放下了,但他仍然盯住这个奇怪的男人。
这个祭拜者是英韵生命的终结者——熊烈。
他怀着冬天般寒冷的感情、冒着被捕杀的危险亲临此地。他拉开脖子上的围巾,脱下头上的礼帽,他的目光如幽深的黑夜。他站在那儿,冬日的寒意在阳光下微微化解,但他感到了那种死神吞噬英韵生命的冷酷意志,这个从不祈祷的政治冒险家,紧紧握着双空拳。
“我没有带来鲜花,任何鲜花都不配与你的英魂同享你生命的光荣,鲜花缀饰不了你,只有深深了解你灵魂的人才会把自己的心奉献到你面前。无论你是唾弃,还是敌恨,我都必须到你的墓前来,恳请你年轻、纯洁的女性灵魂给我一次谢罪的机会。
英韵,我的野心利用你的无瑕身体得以真确的实现,可事实上,你并没有被任何人利用的实现了完美的自我。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的心心念往的母亲的存在,我对你的母亲真是罪重难赎,但你的壮美行为证明了你母亲给予你的高贵血统。
饶恕我,一个无耻的政治赌徒,我会铭记你留刻在这肮脏历史上最为纯洁的女性印痕。英韵,我这个从不感谢人的人,今天来向你作出虔敬的姿态,你是我无穷冒险生涯中一个让我难以逾越的顶端,你重新铸造了我!
我从你永远年轻的面影中看到了我从未见识、相信过的女性的光荣——唯一真确的女性之美,你击败了我,我向你认输!”
熊烈眯起他的眼睛,这只黑沉的独眼在喷射急狂凶猛的烈火,他要烧毁这个灭杀了他至尊理想的女孩子的世界。
熊烈伫立在英韵的墓前,片刻后,他坚定地转过身,匆匆离开了墓地。在他的身后,英韵遗像上的眼睛一如既往、纯正无染地目送着这个恶魔般的超人。
三月阳春又临圣京城,京城里风传龙霆总统病入膏肓的恶讯,对这个消息,有人欢喜有人愁。然而,对已失去女儿半年多的岑岚来说,这种事只会引起她彻心的痛苦,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女儿去做血腥历史的牺牲品,在英韵离逝后的多少个日夜里,她都在心中说“不”。
她虽然已度过了痛苦的高峰期,但这种灭绝性的灾变不会轻易淡化,她又开始阅读英韵的日记、文章,以排遣内心的痛苦。英韵的日记里充满了梦卿的名字,英韵就是为了梦卿献了身,岑岚每思及此便感到十分郁闷悲伤。
到了四月清明,岑岚在祭拜完女儿之后,又特意跑到位于南郊天平公墓梦卿的墓地。面对和女儿同样年轻的梦卿的遗像,岑岚不能说什么“妈妈来看你了”之类的话,她无泪的眼睛与这位曾给予自己女儿至深情意的美丽女孩相对。
“可怜的梦卿,英韵已经到了你所在的天国了吧,你一定知道,她为你吃了很多苦,我恳请你像在人间时那样好好善待她。”
坐在自己房间里的岑岚,一想起白天在英韵与梦卿两座墓前的种种思绪,便热泪滚滚,她终于产生了拜访裴家的念头。
岑岚选了一个礼拜天,事先她与梦卿的父亲裴阳约好。这天,她按时来到中央区裴家所住的公寓大楼。
裴阳在客厅里迎接岑岚,这个倍受打击、却坚稳沉着的男人一出现在岑岚面前,岑岚便对他产生了钦敬与同情。
“你就是岑夫人,英韵的……”裴阳诚切的。
“是的,我就是英韵的母亲,我很冒昧,这么打搅你。”
“不,夫人,作为小女好友的母亲,我们虽然从不相识,但却是同情相系的。”
裴阳嘴唇微颤,他想起半年前,英韵的舅舅凭英韵的信来他这儿取皮箱时,他如堕深渊,他没有想到自己女儿的好友竟是京城首富的亲属,而一向温逊的英韵又做出那样的事……面对英韵的母亲,他不知说什么,他不敢想象这位豪门贵妇为女儿所经历的一切。
“裴先生,我今天来是受英韵的委托,我知道,她在没有得到我这个母亲切实关心之前,一个人孤零零在圣大读书生活,没人照应。幸亏你可爱的女儿梦卿,还有你和你夫人对她的体贴关心,我女儿在你们裴家所受的恩惠,我是必须亲自来敬谢的。”
“岑夫人,你不必说这些,说来我真是惭愧,当初我没有能以先见之明,为你保住你如此宝贵的女儿,我那天是有些怀疑,但英韵她掩饰得……”
“裴先生,这事不能怪你,我还是得感谢你,把我女儿那么多的文字材料保存下来,我现在经常靠阅读英韵的这些文字来度日,我看出,她对你女儿的感情很深。”
裴阳看着岑岚,“夫人,你女儿给予梦卿这么深的感情,她们在这个家里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只是……”他不敢问英韵冒死犯难的缘由,岑岚也不便说,她得为裴阳保持一份应有的仁慈。
“裴先生,英韵告诉我,裴伯母的病情不稳,她嘱咐我来看看你们。”
“这孩子这样惦记我们,我们却不能对他有任何帮助……”
“我今儿来不仅是向你转达我女儿的最后心意,同时也是作为一个和你夫人同样不幸的母亲,对你不幸而可爱的女儿梦卿的早逝表示深切的悼念。”
“夫人,你的痛苦,还像刚刚过去的冬天寒意犹存,而我虽然余痛未消却已惯忍,我只恨不能为你排遣痛苦……”
裴阳低下头,岑岚说,“裴先生,你夫人近来病情好转了吗?”
“她现在在天洋养病,这儿只有我独自居住,我每逢礼拜天去看她一次。她嘛,总摆脱不了那层虚幻,还梦想着梦卿仍活着……”裴阳苦涩的说着,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说岑夫人,他不免有些恐慌。
岑岚坐在沙发里,眼睛悬浮着悲痛的寂然,她在西郊监狱所经历的一切……她缓缓地,“你夫人太可怜了,我跟她一样,也是个下过地狱的人,为了英韵……”她停顿了一下,凄凉的笑笑,“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今天能来你家,向你转达我女儿的最后一点心意,为了她永远的朋友——梦卿。”
裴阳流泪了,“英韵一直是那么出色,梦卿总说喜欢、钦佩她,她待英韵这样,也算值吧!”
岑岚看向客厅的窗外,她接不上话,“那值吗?英韵,你所舍弃的,我想要的一切,那应该吗?”
“裴先生,能否让我看看你女儿的房间?我在英韵日记里常常读到的。”
裴阳赶紧起身,“好的,好的。”
他领着岑岚来到客厅外一扇紧闭的房门前,打开了门,“夫人,就是这儿,以前英韵和梦卿经常在这里……”
岑岚走进梦卿的房间,她站在这温暖的居所,就在这儿,在这张铺着浅绿色床单的床上,英韵感受过梦卿的热情爱抚。岑岚凝神专注,觉得有股女性的青春芳香悄悄流转周围,她来到微启的南窗,从窗外微拂的暖风中谛听到了人生的欢歌,晴朗的圣京之春,岂有看不透的冷峻天意所藏?
岑岚看见房间的写字台上放着英韵与梦卿的合影,柔和的日光下,恬美的梦卿,纯真的英韵,两人站在留英湖畔,青春的欢颜是她们爱的永远留影。
裴阳默默站在一旁,在心爱女儿的房间里,他与岑岚一起感受女孩子之间的柔绵情意。
岑岚看着相片里的英韵,也许女儿没有做错,梦卿的美是不容玷污的值得一搏,英韵是多么赤诚的女孩啊!她长吐了一口气,仿佛在女性的圣殿里接受了女儿的信仰。
岑岚走出梦卿的房间,她对裴阳说,“裴先生,你的女儿真美!”
离开裴家,岑岚独自驾驶着“兰鸟”行驶在圣京的马路中央,她的脑子随着道路两旁景物与人丛的不断后移而模糊,整片整片的空惘与枯寂填塞满她的心胸,她不知道自己要驶往何方?
车子行驶到了皇家广场,一队背着钢枪的士兵正在道路上巡逻,这些年轻男子威武挺拔的身体,那锃亮的皮鞋踏出的坚定步伐,他们的腿武断而强硬,“铁蹄——践踏”,士兵们果决而坚执地行进着,这过于显耀的军姿……岑岚感到窝心的难受,她不能再看。
车子驶出了广场,岑岚的头脑开始清晰,刚才看到的武装士兵引发了她心底一直没有抹去的悲潮。她的眼前重现起英韵在监狱里的幕幕场景,那个雄野魁梧的打手……这类肌体强悍、神情凶暴的男人对她、英韵、梦卿和裴夫人的可怕意义,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泪。
“可怜的孩子,没想到你们会这样?”
她清楚的记得,那个打手从她怀里凶狠地拽走英韵时的蛮野神情,那油汗透湿的后背……她的心痉挛起来,双手虚软的快失去掌握方向盘的力量了。
“是那种家伙!”
岑岚胸口憋闷,“裴家的漂亮女儿横倒在京西公路上……”她忆觉起英韵昏躺在她胸前的那种女儿的体温,英韵和梦卿一样以悲惨漓血的女儿身永存于自己母亲的记忆中。这是怎样难受的情境?岑岚虽已跨出地狱之门,但那血与火的惨烈熏烤已够她终生回味。
“那个家伙……提着皮鞭,他的被烈酒涂染得猩红的嘴唇透着一股血腥……”
岑岚竭力紧握方向盘,……裴夫人紧紧盯住梦卿毫无反应的脸,她惊痛失色、张狂恣扬的表情无限夸大成了非人的模样……
“蹂躏”两字霹雳似地震昏了岑岚,她紧崩的心弦立时断裂。梦卿哭泣的脸,英韵昏迷的容颜,她们和那个家伙油光汗淋的后背叠映成一个混乱的画面……“蹂躏”像血书一样大写在无垠的苍穹。
岑岚疲软地停下了车。
岑岚两眼迷茫地望着街头,这儿离她的住宅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但她虚汗淋漓,双目眩迷,似乎已没有力量再把车子开下去。路两旁全是高大的梧桐,树叶轻轻摇曳的影子投在岑岚的车窗玻璃上。
停了好久,岑岚才从恐怖的联想中挣脱出来,她做着深呼吸,两手好像恢复了力气。
这时,马路对面穿过一个梳着短发。身材匀致的女孩,那女孩的突然出现让岑岚魂惊一刹,她的姿体和英韵有着形象上的酷似,岑岚连忙下了车。
那个女孩也穿着浅啡色的灯芯绒,只是裤子是白色的,一双平根的学生皮鞋,其英秀的形姿不断在岑岚面前晃动。
岑岚激动地追上去,她的灵魂完全被吸收入女孩的身体,她想呼叫她,但心脏的激跳使她噤了声。
那女孩似乎觉察到身后的动静,她敏感地回头。
岑岚立刻停住了脚步,她看见的是一张与女儿完全不同的脸,虽然白皙、娇嫩,却并无女儿天赋的俊明之气。
那女孩见是一个端丽。高雅的妇人怔怔地看着自己,便不好意思地笑笑,“夫人,你找我?”大概岑岚的母性之美与女孩的青春之美可以无碍地交融。
“不!不!”岑岚被女孩的陌生笑脸击碎了幻觉,“我看错了,小姐,对不起。”她勉强一笑,返身向“兰鸟”走去。
一回到车里,岑岚的心火爆起,她猛地发动了车子,车子迅疾冲上马路中央。道旁的梧桐树往后狂退,岑岚的心和手一起失控地颤抖,但是她毫无停车的念头,她的脑子里只闪着一个念头,“没有了,孩子,你再也不会有了!幻影,你只是一闪即逝的幻影……”
她已经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柯珂紧紧拥抱自己的雄气勃发的脸,她的耳边居然响起柯珂轻柔的呼声,“阿岚,阿岚……”
岑岚的心中念着的却是英韵的名字,柯珂的身体像岑岚驾驶的“兰鸟”一样凶猛地冲向她,泪水飞溅的岑岚承受到了她有生以来最为沉重的一次撞击。
“英韵……”
她内心的呼叫被她的车子与路旁一棵大树的巨力碰撞所淹没。然而,车子竟奇迹般地停在了太正路岑宅的门口,扭歪的车头上的一只车灯粉碎爆裂,心疲神竭的岑岚已完全失去知觉的扑伏在方向盘上。
岑宅的看门人惊愕地奔到车旁,“夫人!夫人!”他看见岑岚倒伏在驾驶座上,她的脸是这样平静,平静的好像在对人说,“离开这样的世界,我一点也不感到难过!”
岑岚的魂儿飘忽进了春天的京山,在那条她非常熟悉的青春的恋途上,明媚的春光。飞行的青鸟,微风中轻颤的野花。她不知是二十岁的自己,还是中年的自身,沿着这条山道慢慢前行。
她心里有点惶然不安,好像是怕重新遇见相爱的柯珂,不是他!不是他!她追寻着,追寻那可求的灵力,是的,就是那优美的乐声……
岑岚终于看见,她的孩子,英韵,像只逆光低飞的青鸟,渐渐地向她过来,向她渴盼的眼睛,粉碎的心灵,……慢慢过来。
英韵的眼睛也在寻找什么,但她不是向着岑岚,英韵寻索的眼睛,赤子般纯真,她看见了……
在云雾缓升的山道,在前方,那遍地盛放的野花轻摇,裙衫飘曳的梦卿微笑地迎向她。
年轻的她,另一个年轻的她,——她是岑岚的孩子。
岑岚的心被滚热的鲜血充满,她的孩子像天国的灿烂光芒般笑着,她被尘世洗劫过的洁净灵体,合着梦卿的优美步履无可阻挡地走向她。
梦卿的年轻胸怀慢慢敞开,英韵依恋地投入其间。梦卿微笑闭目时颤动的眼睫和渴念的激情的神采,她是物得其所的归依于她呀!
梦卿依旧含笑不语,她拥抱英韵的双手柔抚她的身体,最后她的手在英韵的脸颊停留。英韵的眼睛在仙云间与梦卿的眼再度相接,英韵闪过一丝的哀痛,仿佛恳请梦卿似的。梦卿微微摇头,她挽起英韵的手臂,把她引离了山道口。
英韵与梦卿手拉手缓行的山道上,野花像歌儿般低唱起来。英韵低头笑了,梦卿的手不舍地拉着她,她们的步履踩着优美的乐声谐和共行,悠缓,无忧……
梦卿也笑了,向着天国的永恒光源,她早已被净洗一新,她只是不放地拉着英韵——天地间唯属她的真正爱情。
英韵有些拘谨,但梦卿的目光给了她前往天国的勇力。
梦卿走着,英韵走着,她们离野花烂漫的山道越来越远。
仙雾益趋浓重,岑岚快看不见英韵了,她想向英韵发出呼唤。
在女儿消失的一瞬,她心爱的孩子仿佛感应地向她回眸一望。这一望,岑岚分明看见了英韵难舍的恋母情怀,哀痛无奈,悲悯深远。英韵嘴唇微启,她的手依然被梦卿紧握,然而岑岚还是听见了,
“妈……”
那轻轻的、永远怀恋的女儿的低唤,岑岚的眼神消失在英韵恋念的双眸中,女儿的目光——正是天国的夺目光芒,而女儿的低唤清晰的、一再的在她耳边响着,
“妈!妈……”
岑岚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了儿子可桑。
“妈,妈,你醒了吗?”
岑岚看见了洁白、宁静得像天堂一样的医院病房,她的手上正吊着针,一瓶药剂慢慢滴入她的脉管。
“妈!”可桑在叫她。
“阿岚……”济生也在叫她。
她看见,明亮的日光下,儿子年轻、忧伤的脸,那是儿子的温淳,和英韵的温淳有着难言的差别。在儿子身上,她从未经历过激烈的冲突,可桑一直给她平静无波的生活,正如丈夫济生。而英韵的温淳隐含甜蜜的以至无法容受的悲痛的激情。
“英韵……”岑岚迷离的低呼。
“阿岚,好好休息。”济生关切的。岑岚被送到广和医院后,他们发现她是心脏病发作,而岑岚以前从未心脏病史,岑家人都明白她的心是为女儿所粉碎的。
可桑见母亲恍惚的眼神,他知道妈妈的心已随离逝的姐姐而去,这场差点夺去母亲生命的车祸证明了这一点。他难过地伏在母亲身边,看着饱受情感折磨的母亲。
“妈……”
岑岚被儿子青春的容颜、郁伤的神情打动,她低低应道,“可桑……”
可桑激动地抓住母亲的手,“你别忘了,你还有我这个儿子呢?”
这恳求的哀声立刻使岑岚泪水盈眶,她刚才不顾一切朝女儿的幻影奔去,这是否太辜负同样依恋自己的儿子了?岑岚痛苦的脸上浮出一丝母性的温柔,她轻轻的,“对不起,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