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梦》风声鹤唳1918

6、第6章

　　秋斜低垂眉眼，慢慢走向教学楼。一步一台阶，越往上，那些惨叫越清晰。听久了，便如循环播放一般让人感到没趣。秋斜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她知道，这上面大概是没有生还者了。无数次的循环，它们也在进化，学会了用人类的呼救诱导猎物深入，再一击致命。

　　她一边走，一边慢慢释放自己的血脉。一间间教室的灯光被渐次亮起，随着她脚步骤然压迫而来的气息如纳粹士兵般扫荡一间间教室，于是所有顽戎凶兽都沉默了。秋斜很耐心，用最美观的方式，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解决它们。

　　有时连旁观的神灵也搞不清楚，秋斜到底在想什么。明明是一件已经重复千百遍的事情，为什么不尽快解决呢？在912号世界线的末尾，秋斜跪在蒲团上，神明发出这样的疑问。秋斜平静答道：“正是因为要重复很多次，所以才应该从中找到一点趣味。神明会因此认为我不敬吗？想要将我投入地狱吗？”

　　神明叹息道：『你的使命还未完成。』

　　于是神明将此归结为她身上浸染的复杂人性的一面，尽管秋斜并不属于人类。

　　只有秋斜知道，在发现自己的能力已经足够杀死大部分顽戎的那夜，她进入一间又一间教室。看着那些原本凶恶无比的顽戎以各种凄惨的样子死在自己脚下，为林浮春报仇雪恨的快感短暂过后，心下便只余茫然。像在雪地里走了很久的路，终于抵达了温暖的基地站，却忘记了之前纵死也要追寻的目标。眼前顽戎尸横遍野般的场景，和记忆里最初的那间教室，似乎没什么不同。

　　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满身是血的秋斜倒在了一片狼藉的教室里，心想到，作为顽戎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自己就已经感到无聊无趣了。也许殷鸿之的实验成功了，自己原本刻在骨血中的杀戮基因被完完全全激发了出来，杀死别人，也被别人杀死，秋斜第一次为自己感到悲哀，原来我的命运早已被明确指定：在杀戮中走向灭亡。

　　秋斜从教室里出来，不紧不慢继续向前走。

　　无数墨绿发黑的汁液从她身后教室的窗隙、门缝间爬渗出来，汇成一股不息之河，朝着前方之人执着奔涌而去，但仅仅是触碰到少女影子的瞬间，就嘶叫着被其中深渊吞噬了。秋斜身上的气息更加深重可怖。

　　当整栋楼都归于沉寂，秋斜身上的校服已经斑驳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有的是顽戎的血，大部分是她自己的。新血沿袖管流下，随着她深深浅浅的脚步滴滴答答一路。

　　秋斜停在最后一间教室前，伸手推开门，打开了灯。

　　血泊里，那些原本是人类的凶兽纷纷仰头盯着她，眼睛因突如其来的光亮而眯起，模样十分凄惨可怜，迅速锁定秋斜的目光却盛满恶意。角落蜷缩着一个在半人半兽间痛苦转换的少年，下半身已经完全变成了凶兽的样子，就像是他的身体里存在着另一种生命，正在慢慢吞噬这具躯壳。

　　秋斜走进教室，凶兽们低声嘶吼，喉咙里滚动着呜咽，却不敢真的靠近。秋斜神情无波无澜，在这群连顽戎都算不上、顶多是失去人性的感染体面前，无意识地散发着上位者的轻蔑。她目光游移，缓缓定格在那少年身上。直觉告诉她这少年不是普通的感染者。

　　看感染程度，少年分明已经无可救药，却仍作困兽犹斗。感受到她的气息，他爬过来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秋斜，秋斜！救救我！”抬起头求助的刹那，秋斜看清了他的样子：眼下一枚小痣，桃花般的狭眼微眯，极其俊美妖冶的面容痛苦地扭曲，脆弱的脖颈下血管清晰可见。是一副还没有完全长开的，容易让女人心软垂怜的风流相。

　　秋斜不记得自己认识他。但在这人眼光望来的当下她就起了杀意，血管里奔涌着歇斯底里的叫嚣：杀掉他，杀掉他！手不受控制地握上去。

　　少年的眼神慢慢涣散，嘴角却大大地咧开，朝她露出一个极致的笑容。

　　寄居其中的另一个生命不甘就此消亡，无声谴责道：孽种，无耻的背叛者。夸张的口型，以至于嘴唇都撕破淌下血来。

　　几乎在少年折着脖颈倒下的同时，胸口传来噗嗤一声。秋斜低下头，一只利爪从后面贯穿了自己身体，血淋淋地伸出来。这旧识的痛楚，带着往事风暴般席卷，被自己选择摒弃的记忆，原来才是深埋废墟里的真相。

　　林浮春匍匐在灌木丛中已不知过了多久，鼻尖凝结细小的露珠，身后就是学校围栏。

　　方才她好不容易利用游走顽戎的视线盲区翻过了围栏，却发现即使在校外，雾气仍未消退。平日里能隐约望见的远山仿佛凭空消失，只余一片茫茫，像在海上。虽然越往外走，顽戎的声音越远，就像有一层罩子隔开了贏山一中与外面的世界，而它们无法突破。牺牲少数人来拯救世界，有时很难说这是好是坏，但殷氏的先祖这样做了。因为当时的殷氏的无可奈何，也因为此后其族人的心存侥幸，千万年后的如今，一场单边的屠戮拉开了序幕。

　　林浮春十分不安。

　　方才，她一刻不停地朝外逃去，街边，平日里熙攘的店铺空荡荡地敞着，一切生活气息都显而易见，就是杳无人迹。空气愈发稀薄，四下茫茫，林浮春勉强继续往山下赶。行至半途，她不小心绊了一跤，一个趔趄向前摔下，手掌摩擦过地面，立刻去掉一层皮。

　　林浮春吃痛低头，见伤口惨白，却哪有血出来。她一凛，速度拔出匕首狠狠划开小臂，血丝丝缕缕，没几下便止了。四肢冰冷，仿佛血液被抽干。一个声音幽幽附于耳畔：回去吧，逃不掉的，这是你们的命运。林浮春咬着牙，拄着长棍支撑起身体，最后望了一眼下山的路，渺茫浩荡之间，她隐约望见从前的光景——

　　两个穿校服的少女奔跑在放学的人潮之间，手拉成长长一条线，笑声飘荡，转眼淹没在喧嚣中。夕光照耀山头，远山灿烂无边，下山的街道两旁是热闹非凡的商店和小吃摊，浓密的树荫摇晃光点。人潮汹涌，清一色的黑白逐渐与其他色彩交融、混合，而她们的身影相依相随，任由碰撞推搡，世俗的噪声无法将她们分离片刻。像是两只固执的飞虫，一直一直往山下跑去。不知为何林浮春觉得这样的画面距离现在已经过了很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再想起，自己会不知不觉热泪盈眶。冥冥之中预感到，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