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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倾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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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満室的阳光唤醒的。昨夜的影像、迷茫,仿佛都像前尘往事一样,在明朗的光线下烟消云散。早饭后,我去小花园里散步。这间宅子自从那日看屋细细看了一回之后,入住以来因为工作繁忙,竟没有再好好享受过着良辰美景。今日是周末,这里的静谧与山下的红尘万丈,简直像是两个世界,而奇怪的是,自从入住以来,我便喜欢这屋子愈来愈多,除了工作和应酬,反而下山得少了。
这花园是典型的岭南景致。不同于北方园林的大开大阖,江南园林的纤秀,这个园子自有一番轻盈空灵的姿态。珊瑚石的堆山与静水微澜相映成趣,椰林、槟榔、三角梅让这里绿树茵茵,而夜来香、紫藤、簕林鹃、绿萝繁茂却不堆砌,石径小路微微晕着湿意,仿佛能闻到夜来香的淡淡香气。绿荫掩映之间,时时能听见海风却只能偶尔看见海天一角,提醒我这里离大海只有咫尺之遥。
自从住进这里,就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亲切,看着绿油油的植物心里舒畅太多,
好像我真是这里的主人一般。改天有空要跟方伯好好聊聊,这个宅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回到书房,我拿起昨天研究了半夜的天球瓶,打算先把它放回多宝阁上。昨夜光线昏暗,今天満地阳光,映得百宝阁上的青花瓷瓶满室生辉。刚举起来,却突然发现,多宝阁上有一个几乎一样的瓶子!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擦擦眼睛,又细细看一遍,没错,这个瓶子和我手里这个太像了。我放下手中的瓶子,把多宝阁上那个拿下来,两只瓶子放在书桌上一期细看。
多宝阁上的青花瓷,我一向都是走马观花没有细细玩赏过。自己恰好在这个行业,宅子里又有这么多陈年古物,按说是应该好好欣赏。然而前一阵工作太忙,回到屋子里基本就直奔卧室睡到人叫都叫不起,更别说书房了。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两只瓶子花纹相似,而相互对称,比如嘉德的瓶子图案在左边的部分,这只瓶子却是在右边——这瓶子不是两只,而是一对。
我心下大奇,想好好琢磨这事的来龙去脉:到底是巧合,还是故意呢?想来想去也不得要领。我拿起多宝阁上的那只,细细赏玩,偶然往瓶口里面一望,却发现瓶底赫然粘着一枚钥匙。
这钥匙不知用什么材料粘在瓶底,平时放在多宝阁上,是绝对不会有人发现的,只有我碰巧拿起这瓶子,又仔细观察,才阴差阳错发现了这件东西。钥匙显然是有人特意放在里面的,但为什么放在这个瓶子里,又恰好被我拿到,却是奇怪。难道是方伯?……
我正疑惑,不知道这钥匙是何用途,却听兜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叶郁?今天是周末,要不要去喝个早茶?”竟是其风。
“……呃,好啊。”我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答应了。说完便觉答应太快,是期待与紧张并存的感觉。
“三十分钟后,我来接你。”他说完便放下电话。
自从那夜与他在诺士佛台上观雨之后,我和他几乎没有私人的接触。我早就发现,方其风这个人在公开场合和私人场合,完全是两个人。他可以在谈起专业时滔滔不绝,在灯红酒绿中谈笑风生,但我与他独处时,他永远是安静、沉默的,只有在他只言片语出口的时候,我才看到他眼中的光芒与激情。
我很快换了身粗花呢毛领外套,他已经在门口等我。今天他穿着菱格纹深蓝色毛衣,带着猎手帽,脚下踏着骑士靴,老远望去都能感到遮不住的贵族风范,我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早啊!”我笑着向他挥手。
他仿佛被我的好心情感染,也微笑起来,对我说:“去喝早茶啦,你以为去打猎啊!”
“奇怪,穿的像猎人的不是你吗?”
“我是猎人,你倒像只狐狸啊!”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兔毛衣领,也哈哈笑了起来。车子很快驶往山下,在半岛饭店饮过早茶后,我以为今天的活动就到此,他却说起香港最近流行的行山,在山间徒步十几哩,一览郊区景色。我被他说得挑起了兴趣,正好周末,放松一下也好。
走到车里,想起来难怪早茶吃得飞快,原来只是序幕。既来之,则安之,我便随他。
车子在大屿山的一角停下。他跟我解释:“这里是大屿山的一个小岭,名叫老人山,是行山的好路线,只是要爬山,你脚力可够?”
小看我叶郁。我也是在健身房里挥汗如雨练就六块腹肌的大男人,抬腿便往山上迈去。走至一半,我发现自己还真不如其风,要不是他故作随意地等我,我早就被他落下了。不能被人小看,我咬牙继续往上走,也渐渐挥汗如雨,甚是爽快。
老人山形为老人,半山有个无名小庙。说是小庙,其实不过几块石头一抔土,一炷香而已。我们在此略作休整,其风突然说:“叶郁,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庙?”
我说不知。
他淡淡道:“这是求姻缘的地方。别看庙下,听说很灵,许多善男信女都来此处烧香呢。”
我开玩笑到:“难道你也来过?灵不灵?”
他却沉默。过了一会儿,方道:“跟一个朋友来过,但没拜神。”我看他彷佛被触动什么往事一般,不敢再问,两人往山顶爬去。到山顶才发现,果然会当凌绝顶,这里是大嶼山芝麻湾半岛的最高山峰,山下深海,贝澳景致一览无遗。我们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这香港红尘之外,难得的一方净土。
“叶郁,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我其实没什么可讲的……小时候的事情,记不太清了。就记得跟母亲过,后来认识齐名,你都知道了。”我讽刺地笑笑,心里却想起了往事。齐名?我是多久没有想过这个人了?不知道他沉浸在蜜月的快乐中,是否还偶尔会想起我?
“郁,其实有时候人记得少一点,不是什么坏事。”他好像没见着我的讽刺一般。自顾自地说下去。
“像我,我记得事情太多,经过的事情太多,反而会被拖累。郁,我出身在一个大家庭,是父亲的长子,爷爷的长孙。我记事起,就被大家视为家族的继承人。出国、历练,全是为了有一天,方家的大权能在我手里平稳接过。”
“后来呢?”我禁不住问。
“后来我爱上一个人,爱到要放弃一切和他在一起的程度。家里知道了这件事,不光是给我压力,整个家族的倾轧都由此而起,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时候我太年轻。最后,我放弃了。”他淡淡说着这些前尘往事,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在我心里,却让我想起自己的经历,不知如何开口。
他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山顶树林既茂且深,四寂无人,风在树顶哗啦啦地吹过。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深秋的香港已有寒意。我刚才爬山出了一身汗,这会儿风一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只能不停地搓手。
他默默脱下外套,搭在我肩上。我回头感激地朝他一笑,却见他也静静看着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
“郁,你真是……”
我看见他的身影仿佛在我眼前放大,然后我的唇被堵上了。
那是一个起初缓慢的吻,像慢镜头一样,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凝固住。然后,仿佛是探寻到什么一般,他的舌尖狠狠在我口腔里吮吸,如火的温度把我整个人都燃烧起来,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迷醉在其中不能自拔。
然后我推开了他。我的脑筋还没有糊涂,我理解了他刚才的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说他长得像他的一位故人。或许仅仅是因为相貌相似,他把我当成了当年的那个爱人,于是在我的身上,重温故人的旧梦吧。
“我不是你的什么故人,方老板。”
最后三个字出口,我们之间刚才还燃烧着的情绪一下子中断了。他的眉头紧皱起来,良久,才彷佛是控制下什么脾气似的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跟着他默默地下山,肩上披着的他的外套让我不安,既想脱下,又觉得不妥。他只穿一件衬衫,走在我前面,一次头也没回。我突然觉得他的背影显得如此孤独,几乎想上前说点缓和气氛的话,却最终忍住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