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掖庭——籍没罪眷服役之所。

      卯时正刻,天还黑沉沉一片,叫起的云板就已经急促敲响。

      室内低矮狭窄的空间,被大通铺占去了一半,挨挨挤挤沉睡着的官婢们瞬间惊醒,蓬头垢面地爬起来,抓起枕边的衣服胡乱穿上,用青巾裹紧头发,就着放了一夜的凉水草草漱漱口、抹两把脸,匆匆忙忙地往各自当差的地方跑去。

      八岁的李善用身穿藏青苎麻的官婢服色,迎着天边熹微曙色,不紧不慢地走在宫道上。

      与寻常官婢不同,李善用是衣冠子出身,因在家的时候念书要早起,每天卯初三刻准醒。同屋官婢还在酣睡的时候,她便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悄悄摸出私藏的牙刷和牙粉,端着盆到外面,踩着石头从大水缸里舀出冻得冰凉的水,仔仔细细地洗脸刷牙,然后双手往脑后高高地梳个辫子,再拿牙间咬着的头绳捆住,用青巾裹得一丝不苟……

      待娴熟地做完这一切,云板才刚刚响起,当屋里乱作一团的时候,李善用已经穿戴整齐,往织染院去了。

      昨夜当值的官婢到了下了值的时候,三三两两往回走,路上遇到李善用,都客客气气地招呼一声:“小李姑娘。”

      在同一批官婢里,李善用永远是头脸干净、整整齐齐的,人缘也是最好的——因为她是织染院管事商若琰的弟子。

      商管事亦是籍没入宫的衣冠子,凭着家传一手出神入化的绣技与尚服局的陈司制交好,在宫内薄有根基,故得以破格简拔,成了唯一一名官婢身份的管事。李善用入织染院时才六岁,幸遇商管事怜惜她年幼失怙,又喜她聪明伶俐,便收作了弟子,每日带在身边多有照拂,庇护她免受了许多磨难。掖庭之人看在商管事面上,大多也对她十分客气友善。

      不过,掖庭之中除了被没为官婢的罪人家眷,也有犯错被贬的宫人,免不得便有恃强凌弱之辈故意寻衅滋事。

      快走到织染院的时候,李善用隐隐听见嘈杂之声传入耳中,脚步便忽地一缓。举目望去,原来是前头不远处有四五个人聚在墙角处,吵吵嚷嚷地不知在做什么,仔细一看才发现,居然是一群洒扫院的宫女将一名官婢合力按在墙角狠狠掌嘴。

      律法有云:“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掖庭官婢天然低人一等,最低等的宫女内侍都能随意打骂,官婢但凡敢还口还手,不论是非对错,必受重罚。官婢无故受欺负,早已司空见惯,李善用因着入宫时间尚短,还是第一次当场撞见。

      清晨轻松愉悦的心情霎时荡然无存,李善用皱起眉头仔细看去,认出那官婢正是织染院的人,而且一向与她交好,心中登时便是一沉。

      那官婢名叫乌瓜,本不是中原人,是焉支山的卢奴蛮族,在《四夷志》里有八字考语“质朴悍勇、恩仇必报”,也算是商管事的半个弟子,因受了商管事的恩惠,便一直按她的吩咐与李善用同吃同住、照顾有加。可惜,乌瓜虽生得人高马大,但不巧落了单,被洒扫院众人围住,到底双拳难敌众手,被打得颊肿唇裂,犹不肯屈服,目光凶戾地盯着为首之人,口中痛骂不绝。

      至于那作恶的为首之人,枣核脸、吊梢眼,天生得一脸凶相,李善用也认出来了,正是主管洒扫院的王管事。此人曾是二等宫女,被贬进掖庭后花了大半积蓄贿赂掖庭丞,讨得了个洒扫院管事的职司,从此便作威作福起来,尤其对官婢出身的商管事一万个看不顺眼,每每遇见无风也要掀三尺浪,织染院的人在她手下吃亏无数。

      李善用眉梢一挑,冷冷勾起了唇角。人人都说官婢命贱,她却从来不肯认命,过去如何她管不着,如今既然撞见了,就绝容不得旁人在织染院的地界上撒野!

      她眼珠一转,飞快地想到了办法,加快脚步往那处走去。到得近前,她目光一丝也不去瞟乌瓜,像压根不认识这个人似的,只恭恭敬敬对王管事躬身行礼:“奴婢见过王管事。”

      王管事正被乌瓜骂得凶性大起,见到李善用自投罗网,便眯起眼睛,冷笑一声:“我当是谁这么没眼色,原来是你这个小贱婢。商若琰是个没规矩的,就惯得你们一个一个都不知尊卑上下起来了!”

      “奴婢不知错在何处,请王管事指教。”李善用愕然惊出了一头冷汗,连忙从袖中掏出一条手帕要擦。

      “不知?”王管事目中冷光一闪,对左右喝道,“你们还不快教教她,官婢拜见管事,该行什么礼数!”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宫女张牙舞爪地走过来,将李善用摁跪在了地上。李善用吓得手一抖,那方帕子便滑落下来,刚好飘落在王管事的脚边。

      王管事看也没看抬脚就踩了上去,还格外用力碾了几下:“奴婢贱人,律比畜产,这是祖宗定下的铁律。你们这等贱人合该谨守本分,这样尊卑不分、目无尊长的贱婢,我踩死你就如踩破这帕子一般容易!”

      “救命!我拿错了!”王管事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李善用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你踩的不是我的帕子,是贵妃娘娘点名要商管事绣的红蜓青莲帕啊!!!”

      “什么!”

      王管事闻言大惊,正狠狠用力踩着帕子的脚像被开水烫了似的跳开,张皇失措地低头将那帕子捡起来细看。这才发现,这方已被踩得脏皱破烂的帕子,乃是以嫩绿的青蔓罗做底,上面绣了一支半开的青莲花苞,还立着一只鲜红夺目的蜻蜓,那独一份的构图、配色和绣工一看便知是出自商管事之手,其用料之上乘、做工之精妙,绝非普通官婢所能用的。

      这……这竟是贵妃娘娘的帕子?!一时间,王管事心胆俱寒,身上唰地涌出了冷汗,腿脚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宫中无人不知,昭阳宫史贵妃宠冠六宫、张扬跋扈,所生的二皇子又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连皇后娘娘都得让她三分。王管事素日在掖庭里横行霸道,可出了掖庭不过是个最低等的宫女,有一次不小心得罪了史贵妃身边的红人廖女官,就被她不依不饶、喊打喊杀地差点要了半条命去,到如今听到昭阳宫三个字便要闻风丧胆。

      李善用见那帕子被踩得十分不成样子,“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你!你!你!毁了献给贵妃娘娘的东西,我告诉师父去!”

      王管事一下子就慌了神,帕子虽小,毁坏贡物的罪名却非轻,这事若是捅到昭阳宫去,依着贵妃娘娘的性子,她如何还能有命在?倒不如……王管事瞥了李善用一眼,目中凶光大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这贱婢灭了口,回头推说她是失足落水,谁也追究不得。

      李善用瞧见她神色越来越阴沉狠戾,立刻大声喊叫起来:“我奉商管事之命,前往昭阳宫献上红蜓青莲帕,半个时辰之内若不见回转,商管事必然追问。这宫道上人来人往,都见到王管事为难我,若是掖庭丞查问起来,只怕王管事脱不了干系!”

      王管事面色剧变,惊疑不定地踌躇片刻,恰见转角处有人拐了过来,只得无奈挥退了抓住李善用的宫女。李善用站起身来,也不多言,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转身便要走。王管事哪能轻易放她离开,低声喝道:“站住!这帕子,你到底要如何?”

      李善用沉着脸说道:“自然是如实回禀商管事,请她裁度该如何上覆贵妃娘娘了。”

      “不可!”王管事自忖平时将商管事得罪得狠了,今日这么大的把柄落到她的手里,她焉肯轻轻放过?

      王管事的脸色忽阴忽晴变了几变,思量良久终于拿定了主意,勉力冲李善用挤出一个笑脸来,柔声哄骗道:“你回去只说,是你在路上贪玩,不小心弄丢了帕子,请商若琰那贱……啊,不,是请商管事费心,再赶工一条新帕子送去昭阳宫。”

      “这可不行。”李善用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师父性子严厉,我弄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肯定要受罚的。”

      王管事心中嗤笑“你受罚关我甚事”,面上却不能显露,还得哄着这小丫头把事情认下,于是和颜悦色地说道:“我这里有一瓶上好的药膏,若是你师父打你,回去一抹就不疼了。”

      李善用仍是摇头:“不行不行,我又不傻,我如实回禀,师父就不会罚我了,何必要这伤药?”

      王管事只得咬牙又掏出一锭银子,递到李善用眼前:“自然不能让你平白吃亏,你只要肯担下此事,这二两银子就是你的了。”

      李善用看了看那锭银子,神色间有些动摇。王管事心中暗喜,到底财帛动人心,二两银子够寻常宫人两三个月的份例了,何况这小小官婢连份例都没有,何尝见过这么多银子。她想到此处,又觉十分肉痛。

      谁知,那小丫头犹犹豫豫地往墙角处瞟了一眼,又反悔了:“不行不行,王管事好大的威风煞气,我今儿拿了银子,被管事记恨上,明儿管事想起此事,气恨不过,隔三差五带着人打我一顿泄愤,我可吃罪不起。”

      王管事朝李善用看的方向一瞧,方想起刚才教训过的那个官婢还在地上跪着呢,恐是因此才吓着了这小丫头,正要开口再哄,忽地转念一想,又生疑起来,把眼一瞪,喝问道:“你莫不是变着法地来救这贱婢吧?”

      “我,我真不认识她……”李善用被她的凶相吓得一哆嗦,低下头怯怯说道,“算了,王管事既然这样想,那就当是如此吧。您的银子我要不起,还是回去如实回禀师父好了……”

      王管事上下打量着她那柔柔弱弱的胆小模样委实不似作伪,才放下心来,反而暗笑自己多心,这么小的孩子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心眼儿。因被昭阳宫吓破了胆,为了避过此劫她什么都愿意做,便纡尊降贵地走过去亲手拉起那官婢,谄笑着帮她拍打衣服上沾染的浮土:“我不过是个小小管事,哪有什么威风,方才不过是跟这姑娘开个玩笑罢了,都是他们下手没轻没重,不小心得罪了姑娘。你们几个,还不快向这位姑娘赔罪!”

      洒扫院的几个宫女面面相觑,却是不肯了,他们都是良家子出身的清白宫女,谁愿意冲官婢低头?倘今日当真给这贱婢赔了罪,以后哪里还有脸见人?

      王管事把脸一沉,低喝道:“你们要造反了不成!敢不听话,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几个宫女知道王管事御下的手段,闻言俱是浑身一颤,只得忍气吞声,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刚才受了欺负的官婢赔礼道歉。

      李善用在一旁看得满意,便眼睛亮晶晶地问王管事:“这么说,王管事真的不是故意打骂官婢?”

      “哪有的事呢,我这么和善的人,怎么会故意打骂官婢?”王管事咧嘴笑着,努力装出一幅“和善”的模样。

      李善用追问:“也绝不会欺辱打骂织染院的人?”

      王管事拍着胸脯道:“我若无故欺辱打骂织染院的人,必遭天谴!”

      李善用爽快道:“行!王管事放心,帕子的事我担下了,必定不会让贵妃娘娘知道您毁了她的帕子。”

      听得李善用终于松口,王管事大大舒了口气,又不放心地拉着她叮嘱了许多该如何向商管事遮掩的话,见她都认真听了、一一答应,才终于带人走了。

      等王管事带着人走远了,李善用走到乌瓜身边,打开王管事给的伤药,帮她往脸上涂药,笑吟吟地问道:“乌瓜,你瞧我刚才收拾这帮恶人,解不解气?”

      乌瓜双颊红肿,唇角还挂着血迹,犹自气恨地吐出一口血沫:“我皮糙肉厚,才不怕那姓王的欺负人。你为了救我毁了帕子,让师父怎么对贵妃娘娘交待?还不如别救我。”

      “你啊,这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李善用笑着一拍乌瓜的手臂,狡黠地冲她眨眨眼睛,“若是我说,那方帕子根本就不是师父绣来献给史贵妃的呢?”

      “什么?!”乌瓜的一双眼睛越瞪越大,像铜铃似的望向李善用,“你到底骗了那姓王的多少?”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