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和奥利维尔》不忍归

2、02

　　“好吧。”安娜满不在乎地从康妮那接过扇子，随手扇起风：“事实上，我不能肯定。我想我曾经有过——您懂我的意思吗？”
　　她满意地看到女公爵露出些许疑惑的脸，继续道：“我比您小一岁，就在听说您唤醒魔力的第二年，我似乎也觉醒了。”

　　“什么叫‘似乎’？”奥利维尔不解。
　　能唤醒魔力的孩子少之又少，一般来说，魔力的唤醒都伴随着些奇怪事情的发生，比如青蛙突然学会猫叫、头上长出山羊角等等，多半是隐藏在某个孩子体内的魔力外溢所至。
　　洛桑帝国境内有专门的组织管理此类奇怪事件，负责找出魔力的源头，然后告诉孩子本人和父母：恭喜你/你们，你是个可以使用魔力的小孩/你的孩子已经唤醒了魔力。

　　女公爵本人虽然因为家族原因，无需“魔力觉醒会”的专门提醒，但对这些流程还是清楚的。因此，她分外困惑安娜模糊的话语。
　　“他们无法确定——”
　　想起七岁那年的事，安娜的声音不禁放轻，轻到旁边的康妮屏住呼吸也分辨不清。

　　作为唯一的对话者，奥利维尔几小步走近，风又卷起她的发尾，形状就像镂空的金丝花瓣，其中两三片飘落在安娜手臂上。
　　“呃——”后者小心地把手放到身侧，才抬头，慢慢对上公爵绿叶似的眼睛。

　　“我想……”刚说出一个短语，她就觉得和听众的距离过于亲近。安娜甚至敢说公爵能闻到她刚吐出的两口酒气。
　　尽管女公爵本人看起来并不在意。只是——她的双颊似乎有点太红了？由于对方站在背光面，安娜不知道眼前的红晕是不是阴影。
　　毕竟欧维尔公爵的鬈发被风微微吹乱了，她的鼻子像被最好的矮人工匠精心测绘过，睫毛的长度显然也出自木精灵之手，属于自然的奇迹。这些阴影在她脸上铺展，又如同河底的鹅卵石，肆意折射着清澈的水光，大概只有亲手抚摸才能触碰到凉意与滑腻。

　　安娜又摇起扇子，她回神道：“他们无法确定我是否施展了魔法。”
　　“那些人只在我家附近检测出一小股不稳定的魔力，但是当时并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
　　“是真的没有——”安娜补充道，“无论是街道最角落的老鼠，还是每座房子里的人们，大家都和平常一模一样。”

　　奥利维尔蹙着眉，她无声的话语像在催促：然后呢？
　　——起码安娜是这样认为的。她感到有点抱歉——但不知道在抱歉什么，总之她的脸像要烧起来似的，酒杯被汗水捏得像打了层磨砂。
　　“我是个普通的小孩。”她对上对方的眼神，然后不自然地转过头：“就是这样。”

　　“魔法学院的学费很贵。我家没那么多钱。”
　　过了一会，安娜才说出这句话。她有些恼怒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说出来。

　　这是很正常的事——她不停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毕竟，魔法学院一年学费就得10个金币，差不多是费希尔家整年的收入。

　　何况，魔法觉醒会的人早就提醒过安娜父母：“有少数孩子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学习，才能激发出早就唤醒却并不活跃的魔力。”
　　安娜还记得那个魔法师暗含同情的语气和微微扬起的下巴。
　　“何况，您的孩子情况特殊，我们不能肯定——
　　她是否真的唤醒了魔力。”

　　安娜重新对上公爵在夜里微微闪光的眼睛，她重复了句：
　　“我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而已。”
　　说着微微笑起来：“但能亲眼见到您这位大魔法师，我已经很满足了。”

　　“是吗？”女公爵看上去有些冷淡。

　　奥利维尔想不到能说什么。欧维尔公爵的封地位于富庶的海边，当地每个魔力觉醒的孩子都会得到一笔资助，足以抵消魔法学院的学费。
　　她能看出对方言不由衷，可社交场上人人带着面具，原本奥利维尔对追根究底没有兴趣，不过这位奥登夫人是个例外：

　　她太好懂了。

　　奥利维尔扫了安娜难抑不安和失落的脸一眼，说出口的话语不知不觉变得柔软。
　　“您要是愿意，我可以为您变个小魔法。”
　　她拔出腰间别的匕首，递给安娜：“请您随便割一缕头发。”

　　安娜立马背过手，解开盘着的乌发，毫不吝啬地切下厚厚一段。

　　“好。”奥利维尔答应道，然后念出一大堆冗长繁复、发音奇怪的咒语，安娜不由得笑起来。
　　紧接着，绚丽的色彩就塞满了她的眼球。一颗颗燃着火苗的小星星从空中坠落，它们发出各种颜色的光芒，每个都亮晶晶、荧闪闪，最神奇的是，它们还会发出声音！
　　安娜不带怕地直接拿手掌托起一颗星，它没有五官和身子，亮丽的火焰温度很低，在手心上游走出冰凉的痕迹。举到耳边，她才听见这颗星星在唱歌，唱的是里尔曼夫人的成名作《鲜花女孩》。
　　安娜放走这颗星星，又去戳另一颗在唱光明神祝祷词的。

　　唔，《蓬托尔的渔女与人鱼》、《青青草地迪奎里》、《生命之树——木精灵专用祈祷诗》……甚至还有整个大陆从三岁听到三百岁的《星星闪烁曲》。
　　她颇为耐心地一小段一小段听下来，直到接落最后一颗。
　　看见青色的火焰消散在手心，安娜抬起头，朝对面的人露出大大的笑容。

　　“多谢你，公爵阁下。”
　　安娜发誓，这是她这辈子到现在见过最好的魔法，连彩虹马戏团一年一度的表演都比不上！
　　欧维尔公爵真的太好了。

　　奥利维尔看着安娜闪亮的眼眸，忍不住笑道：“不客气。”
　　“下次再见，夫人。”

　　“再见，阁下。”安娜行完礼，又冲对方眨眨眼。

　　一旁的康妮已是神情麻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劝告夫人，纠正她过于放肆的举动。
　　她在想：什么时候欧维尔公爵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就连老爷也没这么大手笔，拿魔法逗过夫人开心，何况公爵大人的魔法如此华丽，以至于迷住全场的目光。
　　明明两位之前的对话，瞧着还不很顺利呢。

　　康妮转向墙上挂着的玻璃框，在魔力推动下，水做的指针已经指向最顶格的数字。
　　赴宴宾客的马车早就如潮水般从奥登家溢出，此时却有一辆刻有紫光蝶徽记的马车驶进后门。

　　“老爷回来了。”
　　雷尼尔管家走近通报，发现往常坐立不安、一直数着钟表的夫人，今日只是站在门边，盯着一盆花看。
　　“夫人，是有什么问题吗？”

　　这株月见草来自遥远的裂帛大沙漠，只在塞维尔人族群附近的月牙沟上生长，数量稀少，运到洛桑更是费了不少力气。
　　正如名字显示的那样：它在月亮升起之际绽放，天亮之前闭拢花瓣。

　　雷尼尔凑近细瞧。午夜的月亮像是终于揭开了面纱，月光浪尖般堆积在花盆阴影边。
　　绿色茎叶拥簇着洁白的花朵，最深的花心处渐渐流淌出金子般的色彩，仿佛一弯碧色的湖水，倒映着明月与荒漠。

　　安娜没有回答。
　　她着迷地凝视这种植物，脑海中飞快掠过女公爵的样子，金头发，绿眼睛。
　　过了一会，也许是听到男式皮靴的响动，也许反应过来管家的疑问与担心，奥登夫人匆匆留下一句“抱歉路比，这很好”，就提着裙子奔向来人——

　　乔伊·奥登一手扶着仆人，一只手撑着头走进大厅。他身上礼服发皱，踉踉跄跄的姿态叫人难以预测到底喝了多少。
　　安娜不顾刺鼻的酒气，接过丈夫的手，等后者跌跌撞撞地闯进房间，靠在床头，再用热毛巾细心揩拭他额头上的汗珠。
　　厨房也很快送来了解酒汤，安娜亲自喂丈夫喝下，接着坐在一旁，静静等待与守候。

　　仆从们纷纷退出，只门口留有两个听差，屋内剩下管家雷尼尔和贴身侍女康妮。
　　几人默默当差，心中不约而同感叹夫人对老爷的深情。
　　他们看在眼里，成婚以来的这一个月，新任夫人照顾老爷不遗余力，在和丈夫有关的一切事情上付出心血。

　　“我的乔伊——”
　　听到这位夫人每每带着满足和失落的喟叹，不管是谁，心中必定涌起一股甜蜜与哀伤。

　　奥登家的仆从们每天都见证着爱情的忠诚。
　　凡是老爷要求的事，哪怕只是饭后一句不经意的低语，也会被妻子不折不扣地执行。

　　后者依据丈夫的喜好，穿上华贵轻纱制成的紧身礼服，系上花色复古的古董头巾，戴上成套珍珠颈饰与手链，把自己装点出高贵迷人的气质。
　　她向管家学习打理家宅的技巧，朝园丁请教养护玫瑰的诀窍，和厨娘讨论解酒汤的配方与口味，无微不至，确保丈夫每一刻都生活在绝对的舒适当中。

　　尽管礼仪教师一个月的教学成果尚不明显，可安娜·奥登仍然以近乎完美的姿态亮相金花酒会，成为整周全城社交场的热点与谈资。甚至在刚结束的宴会上，就连待人颇为冷淡的欧维尔公爵也对她和颜悦色，甚至为她大变魔法！

　　一个妻子，既能成为丈夫手边最美的展示品，为他增光添彩，又能打点日常生活中种种繁杂的事务，还能成为一个焦点，一个话题。关键在于，这样的她只对你忠心耿耿，爱意满满——
　　没有哪位丈夫的心不会动摇。
　　对于原来的乔伊·奥登也是如此。

　　之所以是原来，因为乔伊发现——他觉得，最近妻子似乎做得过了头。

　　现在，他在细致的照料中睁开双眼，感到头痛得到最大程度的缓解。然而，刚碰到妻子的眼神，他就不得不慌乱地闭眼，揉着脑袋，假装自己意志仍未完全清醒。
　　最后，他实在不愿面对这番情景，干脆放下手，睡了过去。

　　安娜看着乔伊的睡颜，脖颈低垂。
　　末了，只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她起身，离开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