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和奥利维尔》不忍归

1、01

　　年轻的男爵夫人正在赏花。

　　六月傍晚，一切事物都沐浴在平和的微风里。奥登家的仆从们进进出出，把一盆盆名贵花卉摆在台阶两侧，以便主人刚走出大厅，就能欣赏到来自本城、本国乃至世界各地的珍奇异种。
　　不远处的草坪上置放着吧台和桌椅，客人们在饮酒作乐的同时，还可以嗅到浓郁的花香。就在对面，园丁精心打理的玫瑰正欣然绽放，开出了一片红色花海。

　　“这位夫人可真是受宠！”拉尔斯子爵夫人刚到场，便被伊森男爵家的小姐拉到一旁。
　　两人熟识，没什么不能说的，当下便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

　　“可不是嘛。”拉尔斯子爵夫人摇着扇子。她体态丰满，有些怕热，即使手肘晃个不停，额上仍然渐渐沁出薄汗：“奥登男爵这位新夫人，我在前几日的‘金花酒会’上见过一面，的确是个美人。”
　　“和前任相比如何？”

　　拉尔斯子爵夫人回忆起前任男爵夫人的模样，又想到新任夫人当日宴会上的倩影。
　　“旧不如新。”
　　她和女友对视一眼。

　　对方了然：“怪不得能让男爵不惜大手笔，为她建成这片花田。”
　　奥登家这片新种的玫瑰，品种来自大洋对面的山谷，极难养活，据说每朵在市场上都能卖出一个金币的价钱。整个花田一眼望不到边，想必光光选种的费用已是天价。

　　伊森男爵家空有一个爵位，财力可谓平平无奇。伊森小姐眼珠一转，立马说起八卦：“听说咱们这位新夫人，家里开的可是货品店！”
　　“是吗？”拉尔斯夫人停住摇扇的手，掩住窃笑：“哎呀，这可真是……”然而下一秒，笑声戛然而止。

　　“等等，那是不是欧维尔公爵？”她突然盯着某个角落发问，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欧维尔？”女伴的声音都提高了几度，“那位女公爵？怎么可能——”

　　伊森小姐顺着拉尔斯夫人的目光看过去，本该无人问津的小角落里，正挤满人头，还有不少宾客拖着裙子、牵着手往那赶。天色渐黑，但她眯着眼，终于分辨出人群里一晃而过的金发身影。
　　“欧维尔公爵！”她睁大眼睛。

　　“不是说这位女公爵从来厌恶聚会，很少出现在社交场合中吗？”
　　“谁知道呢。”拉尔斯夫人盯着那堆乌泱泱的人群，心底有点遗憾，不过还是维持社交场的人设，开了句玩笑。

　　“说不定，就连这位鼎鼎大名的‘金珍珠’公爵，也被主人家初绽的风采给迷倒了。”

　　此时，年轻美貌的安娜望向玫瑰花田，身侧的烛光为她饱满又透亮的脸颊吻下阴影。

　　一个月前，她还是安娜·费希尔，莱默城里小货商的女儿，现在，她已经是安娜·奥登，这个传承了十几代的贵族庄园的女主人。
　　可对于自己作为男爵夫人举办的首次宴会，安娜似乎没有太多兴致。

　　实际上，她心事重重。

　　安娜挥了挥手，立刻就有贴身侍女上前，听候她的吩咐。
　　“这场宴会什么时候结束？”
　　康妮讶异地扬起眉毛，好在嘴巴顺利地答出新任夫人的疑问：“回夫人，雷尼尔管家预计宴会结束的时间是晚上9点。”

　　“还有两个小时。”
　　“好吧。”

　　看到夫人又开始盯着花丛发呆，康妮刚松缓的气一口叹了出来。
　　要她说，奥登老爷新娶的妻子除了家世低了些，其他方面样样都好，唯独太爱他了。
　　要知道，女人太爱男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康妮知道她没什么资格去同情高高在上的女主人，可看到对着花丛思念老爷，等待宴会结束、丈夫从别的应酬中抽身回家的夫人，康妮总有一点不忍。

　　尤其是夫人她如此美丽。

　　“怪可怜的。”康妮在心里感慨了句，又匆匆忙忙去给客人们的酒杯斟满。

　　安娜保持着右手支颐的姿势。她看玫瑰花田看了许久，久到放在花丛边的蜡烛烛光变得昏黄。
　　安娜觉得烛光正在变老，和她一样。

　　“乔伊现在在做什么？”
　　——此时此刻，不论是奥登家的宴会，还是外面那些觥筹交错的应酬，都还算是刚开场，远未到高潮。

　　“祈求光明神，愿他不要喝太多酒！”
　　——那些大贵族最爱看人喝酒，不喝就是把他们尊贵的面子往地上踩。可怜她的乔伊！每次应酬回来都一身酒气，烂醉如泥。

　　安娜向神明祈福完毕，脸色不由黯淡下去。
　　在外人看来，她是如此幸运——尽管出身不够高贵，却有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如今呢，又多了一个体面的、有钱的丈夫——更何况他那么爱她！

　　就是在安娜自己看来，她也无疑是个幸运儿。
　　然而——

　　“夫人？夫人……”

　　“夫人！”康妮急切的声音如同夏季平原上的一记惊雷，安娜被迫从心头弥漫的阴影中暂时抽离。
　　她移开视线，炙热的绯红褪去，随之而来的是片干净明亮的色彩。

　　奥利维尔·欧维尔站在那，微侧过头，与她对视。
　　此人身量颀长，穿着一身剪裁贴身的男式礼服，显得英气十足。但只有瞥见那头及肩秀发，碰触到来人目光，人们才会理解她的俊美无双。

　　这位女公爵有着浅金色的头发，像浸在月光里的金子，她的双眼有着树木、野草、藤曼和荒原的色彩，又像是藏着一片天空，让人联想起此时此地，莱默城六月晴朗的夜晚，风清云淡，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天是那么高，夜幕低垂，白日间万物赋予的色彩统统沉褪，只留隐约一层苍翠的罩衫，落入地表幽深处，由内而外，泛出点点绿意。
　　安娜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心跳得太高又狠狠回落，她感到胸腔中一阵蹙缩。
　　上次乔伊带着安娜去参加金花酒会，她曾远远地瞧见女公爵的身姿，抵在嘴边的玻璃杯印下深色唇印，证实了偷窥者的久久出神。
　　现在欧维尔公爵离得那么近，安娜甚至能看清对方眼里自己的身影。

　　“阁下？”她扬起尾音，光明正大地看向这位尊贵的客人。

　　一旁，康妮终于放下半颗心，静候自家夫人与公爵周旋。
　　——之所以是半颗，不仅因为公爵身份高贵，不怎么在社交场合中出现，很难说奥登家的宴会能否合她心意，还因为新任夫人前十九年从未学过掌家技巧，这次宴会主要都是管家雷尼尔在打理，连社交礼仪都是现学的。
　　康妮边担心夫人没法招待好贵客，边期待奥登府的女管家赶紧来救场。

　　“晚上好，夫人。”欧维尔公爵摇着酒杯，朝安娜点头。她似乎只是来和主人家打个招呼，伸出修长的手背，纤细有力的指间酒液微晃。

　　玻璃相撞发出清脆一声。

　　安娜收回手，将小半杯红酒送入口中。她喜欢喝酒的时候闭眼，这回也不例外。只是再睁开眼时，她才想到这种习惯是不符合贵族礼仪的。
　　“抱歉，公爵阁下。”安娜不好意思地捏紧手指，脸上现出疑似酒精造成的红晕。

　　女公爵没说什么，只是摇摇头表示无事。

　　好在两人之间的气氛刚开始尴尬，就被晚风给吹淡了。一阵阵的风，裹挟着玫瑰醉人的香气，吹过安娜发烫的脸颊，也吹起奥利维尔肩头的鬈发。

　　奥利维尔没抬起头，也知道天上正漂浮着薄薄的云彩，像撕成片的丝絮，看着有棱有角，摸着却异常柔软。
　　她稍微拨了拨飘散的发丝，试图往后驱赶热意。

　　安娜以为自己靠公爵太近了，见状连忙后退一步。
　　“唔……”她索性微微仰起脸，感受着风绕过脖颈和脑后：“瞧，阁下。晚风是多么凉爽，夜色又如此轻柔。”

　　——光明神在上！安娜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场面话来应付这位身份差距过大的客人，只好和她聊聊天气。

　　今晚的天气显然很好。
　　夜色正在缓缓下沉，几分钟前能见到的鲜绿色剪影——那是莱默城外赫兰什山默默伫立，已然染上浓稠的暗光，和远处帝国宫殿的身影融为一体。
　　人站在毫无遮拦的天底，能真切地感到：夜色被撑得越来越广。

　　安娜仰着头，几乎要让视线和地表保持垂直。她望着稀疏的星星，月亮仿佛和当年一样被云层遮挡，透出黯淡的光芒。

　　“确实。”那位女公爵附和道。
　　两人又没了言语。

　　康妮在旁为谈话的有一茬没一茬捏把汗，直到夫人重新开口，才忍住飞奔去求助雷尼尔管家的冲动。
　　她听夫人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莱默城里就到处都是您的传闻。”

　　“您天赋异禀，七岁就激发了欧维尔家那位月亮女巫的血脉，不是吗？”
　　“那时候，莱默城的每对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如您一般优秀。我的父母也不例外。”

　　“您有魔力吗？”女公爵礼貌地询问。
　　“不，我没有。”安娜耸耸肩。她今天穿了件吊带礼服，浅蓝色的纱摆层层叠叠，为了保证整体效果的轻盈，上半身就必须笔直纤瘦。安娜只是稍动肩膀，肩带上的精致蕾丝绣边就勒进了肉间。
　　她又试了两次，只好放弃这一高难度动作，转而眨眨眼睛。

　　奥利维尔掩饰性地拿起酒杯，转向康妮，后者很快往里斟满。
　　她啜了两小口，才示意安娜：“请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