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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阴影与裂痕 ...

  •   1584年春,法国国王亨利三世离开巴黎前往布罗瓦堡举行一年一度的春季狩猎,宫廷中的大部分权贵及其家人也一同随往。刚从一场大病中痊愈的亨利三世兴致颇佳,在抵达布罗瓦堡的当晚既宣布,在狩猎前,他要亲自主持一场盛大的竞技赛,恢复中断已久的王室传统。此言一出令在场的贵族们都大吃一惊,惊讶的喘息声不绝于耳。

      “我想陛下的决定已掀起了巨浪。”立于亨利三世身侧的侍卫拉乌尔低声说道。
      亨利三世目光玩味似地扫过群臣,嘴角泛起意味不明的微笑。他并不是傻瓜,自然明白群臣的反应因何而起。自从他的父王尚武的亨利二世在他任擂主的一场竞技赛中被苏格兰卫队长蒙格马利伯爵的断矛误插入眼中致死以来,竞技赛对法国王室来说无疑是一场恶梦,在体弱多病的兄长弗朗索瓦二世为了向群臣证明自己体格强健而拼命参加各项比武致使其早早离世以来,这更是禁忌。受到丧夫、丧子打击的母后凯瑟林·德·美第奇甚至因此要自己剩下的几个儿子向自己发誓绝不参加任何比武。
      “你们是王者,不需要象臣下那样拼命!”她这样告诫自己的儿子。
      然而,远离了竞技场的王室却并没有逃离悲剧的命运,凯瑟林·德·美第奇一手策划的圣巴托罗缪惨案发生后两年,亨利三世的第二个兄长查理九世因饱受血腥屠杀所带来的精神折磨致使健康恶化,死于肺结核,年仅24岁。

      ……是啊,母亲,我们是王者,不需要象臣下那样拼命。但,形象懦弱的君王却再也无法约束住自己的臣子,查理如此,我也如此……
      想到此,阴郁的表情浮上亨利三世瘦削的面容。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围于阶下的众臣看去,想要找寻那个他又恨又嫉妒、每晚在梦中也要杀死他一千遍的臣子,那个在众臣眼中比他更象君王的臣子,亨利·德·吉斯公爵高大英挺的身影。
      ……啊,我忘了这次他并没有来……
      轻轻放松绷紧的心弦,亨利三世重新又戴上微笑的面具。
      “竞技赛自先王辞世以来就没再举行过,这其中的原因自不必细说,有因内乱,有因考虑到母后的心情……但前些日子,英国来的使臣竟然当着我的面语出讽刺,讥笑我法兰西没有堪称勇士的贵族!这着实令我气恼!”
      “陛下不必为此气坏了御体,那些英国人只是一群没教养的粗野汉子,何曾见过真正有骑士风度的勇士。”王室总管连忙接口,他担心地望着国王,生怕他有什么惊人之举。
      “是啊,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要举行一个盛大的竞技赛,一连三天,所有年满十六岁的贵族子弟都要参加!我倒要让英国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勇士!”
      “那么陛下,这次的擂主是……”
      “嗯……”
      亨利三世将一只胳膊支在王座的扶手上,斜托住下巴,露出了思考的表情。王室总管的心也随即提到了嗓子眼。
      “……嗯,我看德·法伦伯爵会是最恰当的人选,我就来作这个竞技赛的裁判。”
      阶下又传来一片喘息声,这一次是女性们为有“绝美的魔鬼战士”之称的德·法伦伯爵被国王亲点为擂主所发出的陶醉般的喘息。
      “陛下英明!陛下会是最公正的裁判!”完全没有顾及女性的浪漫心情的王室总管高声说道,他已从国王的话中听出国王并无意亲自参加,因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我不必担心会被太后抽筋剥皮了,他暗自庆幸。
      其他的贵族也赶忙随声附和。
      “陛下英明!”
      亨利三世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次的优胜者我会予以重奖,众卿就不要有所保留。要知道竞技赛不光是要检验诸位的武技,更是要检验诸位的勇气与胆略,战场上冲锋陷阵要的不就是一个勇字吗?明天我邀请的英国使节也会前来观看,到时候诸位可不要让我丢脸喲!”
      “臣等明白!请陛下放心,绝不会让英国人看笑话的!”红脸的陆军元帅激动地宣称道。
      亨利三世再度点了点头,他捋了捋精心修理过的小胡子,从王座上站起身来。
      “好了,此事就由王室总管去安排吧。现在,我需要的是音乐、舞蹈!”
      话音刚落,佛罗伦萨小步舞曲响起,众臣自动向后退去,亨利三世随着节拍步下舞池。

      靠在窗台边呆呆地看着舞池中旋转的众人的萨兰终于决定要去外面的庭院去透透气,空气中弥漫的浓烈的香粉气着实让他感到窒息。他直起身,迈步穿过柱廊。途中一队跳过来的舞伴差点撞到他身上,他往后退了一步,却不料另一个冒失的家伙斜斜地撞上了他的肩,对方酒杯里的酒也洒了他一身。
      “抱,抱歉,我没注意到您。”顶着一头蓬松的棕色卷发的少年满怀歉意地说道。
      “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
      萨兰笑了笑,随手掏出丝巾抹去衣服上的酒渍。就在这时,他恍眼好象看到了一个小时前离开自己去拜见某位要人的兄长的身影,他连忙向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定睛细看时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那个……请问……”背后有个怯怯的声音响起。
      “嗯?”
      萨兰一回头,却见刚才那个脸蛋小小、眼睛象鹿一样的的少年正带着满脸讨好的神情望着他。
      “有什么事吗?”
      “……啊,刚才的事,您,您没生气吧?”
      “没有,我不会为那件小事生气的。”
      “那,那就好。”少年紧张地搓着手,“那个,我想说,我是刚刚步入宫廷,我,我几乎什么人也不认识……”
      结结巴巴说着支离破碎的话语的少年脸涨得通红,“我想,我想……”
      他眨了眨眼,仿佛在说,您听明白了吗?
      萨兰笑了,“我也是新来的,认识的人可能不比你多,我叫萨兰·德·奈穆尔。”
      少年的脸一下子绽放出光芒,“我叫路易·德·普罗内,我的父亲是普罗内候爵,在财政大臣手下任职……”
      说到这里,少年腼腆地笑了笑,“我知道报出自己的父亲来作自我介绍并不好,可我实在是个太普通的人,我怕您一转身连我姓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怎么会?我也同样普通。”萨兰觉得这个满脸稚气的少年颇有些可爱。
      “您不一样啊,您那么漂亮,那么引人注目,”见萨兰有些困惑,少年叹了口气,“可能您没注意到,这一晚上有多少贵妇盯着您看啊!要不了多久您就可以自由地出入她们的府邸。父亲说,要想在宫廷里立足,博得宫廷命妇的青睐是相当重要的。”
      “你是说因为我的外貌我就能轻易地博得众人的喜欢是吗,路易?”萨兰温和地问道,“你是天主教徒吧?如果我告诉你我是新教徒你还会那样认为吗?”
      虽然明知道问出的话也会伤害自己,萨兰还是问了,这样做只是不想让眼前这个还很单纯的少年日后陷入麻烦。不出他的所料,少年大张着口愣住了,从他斗然转白又斗然变红的脸色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激荡。
      无法弥补也无法消除的裂痕与鸿沟啊!萨兰的眼中泛起苦笑的意味。

      自从1560年3月,孔代亲王和波旁家族的路易等新教徒领袖策划的劫持年幼的弗朗索瓦二世使之脱离权臣吉斯家族控制的“昂布瓦斯密谋”遭吉斯家族粉碎并残酷镇压以来,持续数十年的宗教战争彻底分裂了法国。1562年初,新教徒试图暗杀天主教领袖吉斯公爵弗朗索瓦。3月,东部城镇瓦西,愤怒的天主教徒屠杀了该镇的新教徒。4月,孔代亲王与科利尼海军上将号召全法国新教徒举行起义,他们攻占了奥尔良,战斗旋即在全国爆发,双方在各地大肆施暴杀戮。12月,死伤惨重的德勒之战中,双方的统帅新教的孔代与天主教的蒙莫朗西公爵均被俘,而率军攻打奥尔良的吉斯公爵弗朗索瓦则被科利尼指使的刺客暗杀身亡(此事也可以说是科利尼为自己埋下了丧命的种子,日后在圣巴托罗缪血案中,弗朗索瓦之子亨利也同样派遣刺客将其杀死)。在此混乱之时,太后凯瑟琳·德·美第奇出面力主双方和解,并达成协议。然而来之不易的和平仅维持了5年,获释的孔代与科利尼再次试图劫持王室,两派的血拼也再度展开。
      由于新教徒分布在全国各地,虽人数不占优势,但天主教徒要想彻底打败他们也非易事,往往是天主教徒在一地取胜,新教徒又在另一地重整旗鼓。1570年,孔代被暗杀后统领新教徒军的科利尼挥师直逼巴黎,情势危急之下,凯瑟琳·德·美第奇说服查利九世议和,同时与科利尼商定安排了纳瓦尔的亨利与查理九世之妹玛尔戈公主的婚事,借此来缓和双方的矛盾。
      1572年8月22日,纳瓦尔的亨利与玛尔戈公主结婚,数千新教徒聚集巴黎庆祝。24日是宗教节日圣巴托罗缪节,在早已预谋除掉新教徒的凯瑟琳·德·美第奇的一手策划并纵容下,吉斯家的亨利率领天主教徒在巴黎对新教徒展开血腥屠杀,一夜间,数千新教徒陈尸街头,塞纳河的水也被染成了血红……

      圣巴托罗缪血案发生时,萨兰刚好八岁,当时他正和因参加雅纳克战役受伤而回家休养的父亲及母亲在家过节,年长他十岁的哥哥雅克恰好就在巴黎。听到惨案发生的消息时已是两天过后的事情了,全家人顿时陷入了惊恐之中,父亲一边指挥家仆和庄丁加固严防城堡一边焦急地等待长子平安归来的消息。
      萨兰家所在的塔马镇两教的人数各占一半,以前,双方虽来往算不上密切,但总的来说也还是相安无事。但自从宗教战争爆发以来,塔马镇的的居民已到了出门必带武器、落单就有可能被杀的地步。圣巴托罗缪血案之后,失去理智的天主教徒更是在教士的教唆下把昔日的邻居斩于刀下、扔入火堆、吊死在绞索下,杀戮几乎每天都在进行。
      萨兰的父亲不忍见无助的教友一个个倒于血泊之中,一次次不顾自身安危冲出城堡将他们从杀红了眼的天主教徒刀下救出。每次萨兰和母亲都在城墙上紧张地等他回来。有一次,眼见父亲孤军奋战不支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萨兰的母亲当场晕了过去。又惊又急的萨兰从身边呆掉的庄丁手中抢过弓箭,对准正挥刀向父亲头上砍去的人就是一箭。这一箭正好射中了对方的眼球,受伤的天主教徒痛得狂呼乱叫。萨兰的父亲趁机夺走他的马匹,带着一身的伤逃了回来。
      自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在病床上与伤病作战,年幼的萨兰接过了城堡防御的指挥权。坚守不出的萨兰终于在一个月后盼来了雅克的归来,而此时,塔马镇三分之二的房屋已毁于大火,到处是白骨累累,数十里不闻鸡犬声……

      对天主教徒刻骨的仇恨一直持续到萨兰十三岁离家去圣塞西学院读书时。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位教授神学的教士,教士渊博的学识和为人正直让萨兰很是敬仰,因此他时常把教士当做淡心的对象。一次,在倾诉了自己幼年时看到天主教徒残杀新教徒的经历后,萨兰恨恨地说道:“我当时真想把他们的心挖出来,让他们为他们所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默然倾听的教士脸色苍白地看着他,“孩子,让我来告诉你一些我的经历吧。我所住的村庄离你父亲战斗过的雅纳克不远,那里的村民都是天主教徒。新教徒军经过我们的村庄时,全村人都遭到了屠杀,男人们被砍下头颅,孩子被扔进河里,女人们遭受凌辱后被拴在马后活活拖死……我因为妻子的掩护才侥幸脱身。我赤着脚走了一夜的路找到天主教军,他们在我的带领下杀回了村庄。那时,我的仇人们已经离开,整个村子连一头活着的动物都没有。被仇恨蒙住了双眼的我跟着天主教军开始了复仇之战,在雅纳克之战中我一人就斩下了上百人的头颅,每天我除了杀人什么都不想,连死去的妻子是什么样都忘了……”
      “大概是上帝不容我这样走上歧途,在随军经过一个新教徒聚集的村庄时,我曾在家乡目睹的惨剧又在我的面前发生了,只是这一次换成了天主教徒屠杀新教徒。我看着那些男人、女人、孩子一个个倒下,那一刻我感受到的不是复仇的快感,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声音颤斗的教士深深吸了口气,“孩子,在这里你可以听到很多这样类似的故事,不是天主教徒杀害新教徒,就是新教徒杀害天主教徒,每个人都坚持自己的那一方是正义的,是得到了上帝的旨意。但其实他们都错了,没有谁可以说自己是正义的使者,而对方是邪恶的化身,因为不管你以什么样的名义杀人,你都已身陷邪恶。神如果庇护了杀人者,那他也不再是神了。”

      教士的话深深地震撼了萨兰,也促使他重新开始思考。那年回家过圣诞节时,他向父亲询问了新教徒军屠杀教士村庄的事,父亲沉默良久后说道:“孩子,那是我一生的污点,我之所以退出军队就是因为此事。”
      父亲的回答让萨兰黯然,原以为象传说中的骑士一样高洁的父亲竟也有无法摆脱的罪孽,那么曾经坚信的对与错又是何等荒唐!
      仇恨无法产生和平,只会带来痛苦,加深裂痕,教士的话一次又一次在萨兰的脑中回响,如果不能用宽容来化解冤仇,那么整个法国都完了……萨兰牢牢地记住了教士的话,他发誓要用自己的一生来为两教的和解奔走。从哥哥那里了解到的情况让他认准只有纳瓦尔的亨利可以实现国家的和解,在踏入宫廷的那一天起,他也开始肩负起和哥哥同样的责任,担当纳瓦尔王的密使,尽力与不是那么偏激的天主教贵族沟通。这个任务可以说是相当艰辛的,萨兰时常感受到来自天主教贵族强烈的敌意,他们虽不当面恶语相加,但如冰刃一样刺骨的眼神、自发形成的隔离圈就足以让人浑身不自在。

      真不知雅克是怎么熬过来的,一边想着这几年一直坚守在巴黎的哥哥,萨兰一边从仓皇失措的少年身边移开了脚步。就在这时,少年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我不管你是不是新教徒,对我来说,你是第一个肯认真听我说话、肯与我交朋友的人,我想成为你的朋友!”
      萨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同时一股暖流也开始在他胸中涌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路易?”他怜爱地看着眼前这个让他感动的少年。
      “知道,我知道我在说些什么!”路易很坚决地答道,他微微踌躇了一下,“您愿意当我的朋友吗?”
      “叫我萨兰吧,路易,我很荣幸成为你的朋友!”萨兰反手将路易的手紧紧握住。
      路易开心地笑了,“那么说定了,萨兰,永远是朋友!”他情不自禁地抱了一下萨兰,随即又害羞地笑了起来。
      “嗯,永远是!”
      望着路易如花朵般绽放的笑容,萨兰不由得想,如果将来大家都能这样,那该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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