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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将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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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了,月色愈发清亮。
窗帘微微摇曳着,于是他看清了一线光明里她的眉眼和唇鼻,想起从前的一些事。
大秦王子侯爵十岁起便预定亲事,所谓尊人伦,安居室之礼。大秦律法明文规定,凡亲王、嗣王,正妃一人,侧妃两人,滕十人。身为东宫太子,他拥有择选十三位妻妾的权力,但是他拒绝了。
十岁那年,也是在这样一个秋天里,他遵从礼法,在帝后的主持下甄选太子妃及妾室,经过尚宫局选拔的适龄姑娘有二十人,秦盛面对她们有所迟疑,年龄幼小,他尚不明白妻妾的含义。
行谒见之礼时,她们依次呈上了谒见礼,香囊、玉扇、名家的绝世字画、珍稀药石等等物什。
琳琅满目,也乏味无趣。
按照次序,她在最末位,末位意味着出身和家世的低微,这类事情他倒是深谙其理。
她呈上的是一枚柿子,她自个种的柿子树上结的柿子。
帝后的脸色因此变得很微妙,皇后当场就要问罪,“柿与某字谐音,唐氏,你怎敢进献如此不详之物?”
“柿”与“死”谐音,她当然知道,知道以柿为礼是大忌。她抬眼,脸颊上起了浅浅的酒靥,解释说:“应季的,很甜。民女想请太子殿下品尝,请陛下、娘娘恕罪。”
不算解释,只是单纯的想要分享。
“无礼!”皇后呵斥,“宫外之食,不经查验,太子如何……”
他出声盖过了皇后的音量,“母亲,儿臣不会食用不干不净的东西。”
皇后微怔,又满意颔首。她望向了他,脸上并没有出现失望的神色,安静行礼,安静垂首。
他有些失望,视线下移,看向她手中的柿子,那柿子鲜红饱满。他起身,行至她面前,探出手时,一旁负责导引的太监看出他的意图,惊得浑身肉颤,“殿下……”
皇后急忙出声制止,“宏意!”
为时晚矣,他授了谁的礼,谁就是太子正妃。
满殿哗然,但是所有人又都很安静。他站在一片静中,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枚柿子。
她确有些失礼,至今他也不懂,她为何就带了一枚柿子。
他隐约明白她不是祖宗庙堂所期待的那个正妃人选,但是他不在乎,她说她的柿子很甜,事后他背着所有人的眼目尝了,尝完了一整个,她没有撒谎,确实很甜。
她在正殿,帝后要顾及天家脸面,他们的不满不能当众发泄,于是在偏殿里对他进行质问。宫宇深静,皇后很激动,门窗其实屏蔽不了偏殿里的对话。
她与正殿里的所有人应当都听得一清二楚。
“后与帝是同休戚、共宸舆之人,她是么?大贤大孝者堪居正宫,她配么?”
他反问:“如何不是?如何不配?”
不是为她辩护,是想真的得到正当的答案。
皇后语窒,一旁沉默许久的皇帝终于开口说话了,“此事尚需再议。”
何时?
“等太子及冠之后再议。”
因他的无知草率,她领受钧旨,被选作太子陪读留在了东宫。她陪他一同读书、骑射、出席宫中所有的场合。
帝后逐渐接受了她,不过是以太子陪读的身份接受了她,而非太子妃。
太子及冠后择选妻妾的仪制与之前那场相比没有任何的变化,二十位姑娘中,他接受了她的谒见之礼。
仍旧是一枚柿子,泰康十八年,他们一起在东宫宫苑里种下的一棵柿子树上结出的柿子。
冰冷的地砖里照出他的影儿,她甚至能看到他唇角淡淡的笑意。
他拒绝择选侧妃和滕妾。
“当下国有战事,国赋短绌,各州各级各处的度支都有缩减,东宫的各类供给已是例外,多养一帮闲人,不啻于是糜费公帑,除了太子妃位,东宫妾室一应没有出缺。”
太子有私意,道得却也是实情,帝后无从回驳。其他姑娘们被带离太极宫后,皇后的唉声叹气不加掩饰,皇帝再次下令,“此事尚需再议。”
何事?
东宫太子的婚期。
礼法、礼法,太子完成了择妃的礼法,礼法不得违背,迁延婚期是皇室唯一的阻挠之策。
帝后先行离开,甚至不等她行礼告退。他牵起了她的手腕,她笑了笑,跟着他起身。
跨出殿门,她的眼睛睎眯起来,秋日的阳光哪里还刺眼呢,云层筛掉一些,殿檐挡掉一些,但她还是眼酸了。
他将柿子撕开一个口递到她唇边,她笑着让给他吃,他吮吸,然后颔首,“很甜。”
她怔然望着他,秦盛的眸若珠明,但他此时的目光看起来很冷,冷又陌生。
“很甜。”
“你种的?”
他不是秦盛。
唐赫呼吸发紧,她环视四周,廊下侍候的那些太监们不见了,门廊窗牖一切都变得陌生,日光越来越刺眼,她被逼得阖眼,又猛然睁开眼。
“颠着了?”有人问。
是秦盛。
唐赫急忙起身,车厢里没有蹲身的余地,她只能垂首请罪,“奴婢……”
他有些不耐。
“殷殷。”
这件事他向她强调多次,他不允她向他道歉,她无需向她请罪。
唐赫坐端正,余光瞥到了他的膝头,他的袍服被她枕得皱皱巴巴,她犹豫了下,伸手去为他整理。
秦盛的左手挡了过来,握住了她的右手,一阵暖意顶进了她的胸膈内。
他不言,她也不言。
这是她初次感受到他的温度。方才在梦中她觉得热,眼下她的耳根热得发烫。
还好,月光的凉意能从帘隙里透进来,她呼进,再呼出,渐渐地,睡意和恍惚便退去了。
她蜷起指尖,握住他的掌心。
“殷殷。”
“嗯。”
“下次不要独自一人乱跑了。”
她不作声,并没有答应。
“殿下,我应回府上一趟。”晌午,他们一起到了太极殿门外时,她说。
“好。”他答。
她并没有回唐府,他知道,所以才会来找她。
马车一直在行走,方向不明,不知是回到东宫,还是去向唐府。她不问。
马车一直在摇,唐赫的肩时不时轻轻撞向他的。
“殷殷。”
“嗯。”
“如此,就好。”
她沉默,她的沉默是一种疑惑。
“你跟我,就像现在这样,一直这样,便好。”
他解释。
唐赫跟着马蹄声的韵律轻轻抖肩,轻轻笑一声。
“你答应我么?”
“什么?”她又疑惑。
“你答应我。”
他让她答应她,她跟他,就像现在这样,一直这样,便好。
“我答应殿下。”
秦盛右肘撑在窗边,抬手来回抚了几遍唇颌。他听到她的笑声和她的承诺,终于释出一口气。
“回唐府住阵子,月末我巡视永定河后,回来接你。”
“嗯。”
“代我向家中问好。”
“嗯。”
“预备去哪,用东宫的人马。”
“殿下……”她说。
“听话。”秦盛打断她,“这样能避开所有人的视听,包括宫里的。”
原来如此。
“殿下。”
“嗯。”
“把柿子都摘了吧,全熟了,不然等你回来,会烂掉的。”她笑称。
“好。”他握紧她的手。
马车停了下来,唐赫透过车窗探眼望去,望到唐府的门脸。她该下车了,他仍没有松手。
他一直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
秦盛放下手肘,窗帘掉落,把月色隔绝在外,他视向她,目光一瞬暗了下去。黑暗截断了两人的对视,将她的心跳推至他的面前。
他一手捧起她的脸,鼻梁触碰到了她的,唐赫降下眼帘,她紧张抿唇,等他的气息靠近,再靠近。
他在遏制自己,唐赫同样压抑气息。
“殿下。”
她低语。
他掌心发力,刺痛了她的侧颊,最终他的手还是滑落下来,揽住了她的脖颈,将她揽向自己。
他吻她的眉心。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觉得不忍,不该。
“不要管他们如何看,不重要。”
唐赫点头说好,“殿下早些回,别让宫里记挂。”
“营生这阵子先放放,等之后回到东宫再操持起来也不迟。”
她没有答应,应该不会听他的话。
她下了车,他望着她上阶,跨入唐府大门,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她没有回头。
等了有一阵,东宫左谕德魏川驾马行至窗边提醒。
“殿下。”
秦盛收回视线,放下帘子下令:“回宫。”
魏川并未走远,马身贴着车厢而行,秦盛听着窗外时远时近的马蹄声问:“何事?”
魏川语气有些犹豫,“方才臣找唐姑娘。”
他想了想,又改口,“方才臣找太子妃那时候,听那几个馆子里的人都在议论丰州的战事。”
“你当他们的话是准话,还是以军报为准?”太子面目不明,嗓音听起来不悦。
魏川请罪,“是臣失言。”
太子先转移了话头,“把东宫各处的度支费用再仔细核算一遍,等从临潼回来,我要见到清楚的账目。”
魏川应是,“等回宫后,臣就去安排。”
车厢内的人沉默了片刻道:“丰州的战事持续了有八个月了吧?”
“回殿下。”魏川道:“有了。上次丰州发来军报还是在年初。”
此后再无音信。
“他们怎么说?”
他们指的是平康坊伎馆里的那些人,贩夫走卒、平头百姓,甚至是朝中官员,消息总会透过篱障,通过口舌四处传播。
魏川略略斟酌了措辞道:“回殿下,据传有转胜之势。”
“眼下正当八月都帐之时,边境都要张嘴给朝中要粮,不管打了胜仗,还是吃了败仗,秦赫近期总要回长安一趟的。”
“最晚是年底了。”魏川附和太子的话,嗤了一声说:“军报迟迟不发,天德将军憋着一口气呢。”
天德将军,秦赫。
太子在车厢里道,“秘而不发,擅守军机,秦朝祎是也。”
“虽说他为人一向如此,也许此次另有玄机。”魏川道。
秦盛一声笑,“那得等我这位皇叔回来,再一探究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