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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鸾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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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凛凛卷黄沙,昭君出塞貌如花。汉刘王钦赐三杯酒,三呼万岁谢君家……”
“……文官拿笔安天下,武将提刀定国家,文武计谋多智足,何必平蛮用女儿家....”
台上的歌伎一曲唱完,看官们不吝掌声,台下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歌伎掩起血晕妆,敛起笑,匆匆下台。她抱着琵琶回头又回头,穿过无数丛衣香鬓影迈向楼阁深处。
有人紧随其后,追逐她的背影。
“噌!”
一声异响,琵琶弦骤然崩断,在她手背上鞭出一条血痕。
她止步,从怀中放下琵琶,丢开它,丢开一身倦意。
她转过身来,与夜夜尾随她的一双眼睛对质。
“唐赫。”
那双眼睛在意外的推动下微微颤动着。
“母亲。”
“我是李苕筠,不是你的母亲。”她辩明。
“你是。”她看向她靠在门边的琵琶,“我赔你。”
“不需要。”
“需要。”她坚称。
她的母亲是平康坊的一名歌伎,她的父亲是翰林院修史馆的一位学士,才子佳人多有缘法,酒是最热络的情媒。才子佳人难成眷属,身价是最残酷的刀斧。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为什么要离家?”
艺伎们三两成伴,从她们身旁经过,好奇地将唐赫上下打量,“这是谁家的小娘子?”
“好闲婆娘,要你管咯!”李苕筠白眼翻飞,嗔怪她们一声,拽起唐赫的手腕又下楼去。
唐赫在一层一层的台阶上仓促屈膝,与楼馆里的艺伎们擦肩而过,一段段袅娜的腰身映入她的眼帘,一尾尾熏香腌渍的袖头掠过她的鼻尖。
她轻声笑起来,最后被拽入楼馆外的街巷。
“被人认出来,还做得了太子妃么?秦盛多喜欢你呀。”李苕筠甩开她的手腕,抱胸靠在墙壁上阴阳怪气。
面前的这个女人很美,虽然她的眼眸上挑时,尾部有细细的纹路。
今日戌时,唐赫迈入含元殿后不出一刻钟便被甄定为太子妃。因为母亲身份不详,是为诟病之处,她原来根本没有资格入选东宫为妃为妾,然而秦盛执意如此,皇帝和皇后探望她的目光冷上一冷,最终还是在秦盛与他们的无声对峙中妥协了。
“你听说了。”
李苕筠抬手指了指隔壁,“在这儿,什么事不能听说?”
平康坊的各处伎馆是官场男人们散值后洒金杀闲的旖旎乡,他们在这里醉生梦死,醉酒做梦的男人怎么可能守口如瓶,他们什么都说,醒来后只会忘记自己说过什么。
“我喜欢听你唱歌。”她给出理由。
李苕筠一手架在胸前,漫不经心地弹着指甲,“哪一首?”
“就方才那首。”
“哦。”
“你为什么要离家?父亲待你不好么?你为什么还要回到这个地方?等你老了,等你唱不动的那天,你该如何呢?”
唐宪曾为李苕筠赎身,将她带离平康坊,给她唐府后宅女人的名分,才子欲同佳人长相厮守,但是李苕筠在生下唐赫后毅然决然离开了唐府,回到平康坊重操旧业。
唐宪是才子,也是个会醉酒做梦的男人,唐赫遇到一些偶然的机会,破解了她母亲的身份。
但是面前这个女人不肯承认她是她的母亲。
“唐赫,你原本要参加今岁春闱的。”李苕筠吹了吹指尖,冷冷地说,虽然她的指隙里根本就没有尘屑。
唐赫微怔,“这件事从你们这儿可无法听闻。”
“我自有我的渠道。”李苕筠睨了她一眼,哼笑一声,“我瞧着,入仕可没太子妃的职缺儿有前程,对么?”
唐赫不言。
李苕筠挺起腰身,推开墙往回走,“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今后不要再过来。唐府嫡妻才是你的母亲,在族牒上老实呆着,这辈子就富贵安稳了。当心着,那帮花鸟使可不是吃干饭的。”
她说话时的嗓音如歌唱时婉转,唐赫不禁又追她几步,“你为什么不要富贵安稳?”
你为什么要离家?
是一个问题。
“你就当我是贱。”李苕筠玲玲地笑,“我就是爱唱,我就是爱呆在这儿,唐赫,你是套枷锁,我宁愿烂死在外头,都不想多看你一眼。”
刀斧审判下的佳人,终是伎人。
上了楼阁,隔着窗隙看向街边,她还在那处站着,瘦瘦的影,不像长安城的姑娘。长安姑娘丰满热情,她固执又冷静。
李苕筠冷嗤,伸手正要合窗,她的余光里驶入一辆马车。马车的窗帘开了半扇,里头人没下来,没下来的原因八成是碍着身份。
“姑娘。”
车上人没下来,他的随肩到近处唤一声,一声不应,再唤一声,直到唤醒她,“殿下接您回府呢。”
唐赫醒了,向车边望了过去。李苕筠看到楼下这出戏演到这里,鄙夷地收回视线,合上窗。
一扇窗里就可以预见一个人的一生,简直枯燥乏味。
她在桌边坐了会儿,又起身,她想起了她的那只琵琶,她把它落在某处了。
唐赫上车不久,就在梦里颠着了,她梦到了李苕筠,母亲轻声细语地哄她入眠。
她在车里总是睡着,趴在他的膝头,他的手探出去无数次,无数次折返,今日终于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夜夜都来鸾阁,这是处伎馆,她对里头伎人们的歌唱很着迷,皇帝和皇后本就对她不满,若是发现她在这里的踪迹,一定会动用各方口舌来指摘她,训诫她。
他不在乎,不干预,只抹去她的踪迹。
“魏川。”他叫他的随肩,东宫左谕德。
车边一人驾马靠近,“殿下吩咐。”
“梁谒那头,他知道该怎么回话吧?”
梁谒是花鸟司司长,皇庭里的鹰犬爪牙。
魏川说:“殿下放心。”
见太子在窗内颔首,魏川再次驱马靠边行驶。
秦盛垂眼看着她的后颈,想起方才她在华贵灯气里站着,那伶仃的样儿。
他说:“殷殷。”
她便抬起头来,眼红着。
上了车她什么都不肯说,他等着,她静着,直到她从他的肩头坠到他的膝上。
他轻轻摩挲了她的颈,不说也罢,只要她眼红时,他及时赶到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