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泪之夜》橙子雨

14、第 14 章

　　尹夜凝那一夜就坐在程扉旁边打了个盹而已。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F果然不理他了，虽然还是照例给他做了早饭，但也是很明显的一人份，程扉的份是绝对没有的。

　　“你竟然学会生隔夜气了耶。”尹夜凝不知为什么反而会觉得新奇而感到高兴，从后面搂住F，把头搁在他肩膀上笑。

　　“……你过分，你真的很过分！”F抿着嘴唇，微微发抖。

　　“我哪有过分，我又不会和他怎么样，”尹夜凝失笑：“F啊，不要那么草木皆兵行吗？”

　　“你才是什么事都不要以为笑一笑就可以过去了行吗？”F回过头，表情凶狠而泫然欲泣：“因为他哭了，你同情他。那我该怎么办，我根本不会哭，我永远也比不过他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尹夜凝愣了愣，想要说什么来安慰F，而就在这个时候程扉从卧室走了出来，揉了揉眼睛灿然一笑：“嗨，早啊，真不好意思，昨天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没有，”尹夜凝马上说：“倒是你，宿醉还能精神那么好，不会头疼吗？”

　　“疼啊，疼得快炸了。”程扉走了几步感觉没什么力气，往沙发上一坐。尹夜凝觉得他看起来低血糖，就想去给他弄杯咖啡的，但是F比他先转身进了厨房。

　　于是他就坐到了程扉旁边。

　　“哎，你到底怎么回事？离婚打击那么大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离？”

　　程扉摇摇头，苦笑：“又不是我想离的。”

　　尹夜凝一听还真是这样，不禁咋舌：“不是吧？这个世界上还真有女人会甩你，而且你还对她念念不忘？哪国公主啊，我还真有心要见见！”

　　“没什么的，”程扉从F手里接过咖啡，抿着嘴再度摇摇头：“你不用管我，过一阵子自然会好的。”

　　“什么会好！你昨天抱着我哭的时候说了什么你还记得么？”尹夜凝正色问他。

　　“什么？”

　　“你说活着太痛苦了，你说你想死！”尹夜凝皱眉道：“程扉，我知道我们很多年不见了，但是作为你曾经的好友，我实在没办法放着这样的你不管。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好解决的事情了？你告诉我，我也许能帮你呢！”

　　程扉看着尹夜凝，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又死命堵在心里，半晌低下了头：“……你，帮不了我的。”

　　“起码可以做一个听众吧，你有什么事情藏在心里和谁都不说出来会把自己很快弄崩溃的。程扉，说说看吧，我真的很担心你。”

　　尹夜凝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程扉的坚持，似乎就被这轻轻一拍弄碎了。他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眼睛里默默浮现了一抹雾气，好像强撑着什么激烈的情绪。看得出他很想忍住，可最终还是崩溃在了尹夜凝黑水晶般的凝视下，咧开嘴自嘲地笑了笑。

　　“阿凝，我的人生啊……其实早就是一团糟，我说出来，你可不许笑我啊。”

　　尹夜凝点点头。

　　“阿凝，你还记得洛南么？”

　　约修亚洛南，那个在高中的时候追求过程扉却被他嗤之以鼻的英国男孩，尹夜凝当然记得。

　　“……你知道他被退学，后来怎么样了么？”

　　尹夜凝听得心里起疙瘩，心想以程扉这个口吻，那家伙不是死了吧？

　　“他啊……追我追去了美国呢，”程扉仰头望着天花板，笑得很是惨淡很是虚无：“想不到吧？他上了我们大学旁边的一所社区学校，然后没日没夜地跟踪我，在我能想象得到的任何地方出现，简直就如同幽灵一样。”

　　“我不理他，以为他能很快放弃，但是他不仅没有离开，我周遭的朋友还都开始渐渐疏远我。”

　　“我后来才知道，他打电话骚扰他们，用各种方式恐吓他们，他赶走所有接近我的人。他送我东西——一切我走在路上看到超过一秒的东西，他统统买下来寄到我家。我被他弄得很害怕，就搬家，换电话，但是无论我逃到哪里，他都能用不知道什么办法极快地找到我。对我周围人的手段也越来越极端，甚至真的开始采取暴力手段。”

　　“我有报警，但那根本没用！他都习惯了一次一次地进看守所和监狱过夜，反正没有实质性伤害也不能关太久。就这样，我身边的朋友恋人逐一消失，到了后来，唯一留在我身边的只有一个女孩，而那个时候洛南他正好因为暴力事件而被关了一年，我就趁着这个机会和她结了婚。”

　　“我和妻子生活得很好，在没有他的那一年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但是去年他出来了，变本加厉，他威胁我妻子的父母，威胁她的兄弟姐妹甚至连亲戚家也不放过。我妻子终于怕了，她哭着和我分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那时候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我却只能让她带着未出世的孩子走——”

　　“阿凝，你看，这就是我光鲜表像下的真正生活，”程扉一只手遮住了眼睛，还在笑：“我反抗不了，我逃不掉，真的，我真的快要疯了，我现在做梦都会梦到他跟着我，他会一辈子跟着我直到把我逼死为止。”

　　尹夜凝震惊地听着这一切，他完完全全没有想到过的一切。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爱你的吗？”

　　“爱，恨，谁还知道？”程扉苦笑：“谁还分得清？也许知道我永远也不能接纳他，所以不如把我就这样弄死，反正自己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十年了，阿凝，想不到吧，已经十年了，我的人生就这样了，好不了了。”

　　他说着站了起来：“我得走了，说不定他跟来这里了呢，我不希望你们也成为他针对的目标之一。”

　　“可是程扉……”尹夜凝叫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可也不能让他就这样走了。连F听了都于心不忍，觉得这个男人太可怜了。

　　“呀，我没有关系的，”程扉回头，控制得很好的笑容里已经再也看不到一丝痛苦：“放心吧，我不会极端到有一天去杀了他或者和他同归于尽什么的。十年都忍下来了，大不了就这样耗下去，我已经无所谓了。”

　　“程扉！”尹夜凝追了出去。

　　记忆中的程扉，性格乐观、阳光，有着让人一见就会立刻喜欢上的气质。他似乎生来就被上天偏爱，他的人生应该一帆顺遂，所以尹夜凝觉得他听到的这一切很是荒谬。

　　好像谁都可以不幸，但是程扉会不幸是没理由的！

　　清晨市郊的别墅外，雪白道路上还没有什么人烟，程扉停在门口，身体僵直着，他的眼睛直直望着马路对面站着的男人，脸上血色顿失。

　　“宝贝，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不准在别人家过夜？你不老实，来这儿开个三天的会都可以一夕风流，真是……小看你了啊。”

　　这个人尹夜凝和程扉都见过，然而在F经过移植的记忆里，约修亚洛南一直只是个抽象的名称，终于也在今天，看到了本尊。

　　除了眼神中的疯狂，这个男人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真正的约修亚个子很高，一头金发及肩，长相俊美得有如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当然阿波罗的神情不会那么阴鸷，也不会拿着一只粗粗的木棍在手中。

　　他那双蓝宝石一般冰冷的眼睛越过程扉，停留在下意识挡在尹夜凝前面的F身上，因为他的样子而微微皱眉，然后看到了他身后的人。

　　“你……”他皱眉：“尹……夜凝？”

　　戾气瞬间成倍暴涨，似乎尹夜凝是他最大的仇人一样，约修亚哈哈大笑：“好啊，原来你一直和这小子都有联系，原来你说再也不会见他都是在骗我！”

　　“只是巧合，只是碰巧遇到的而已！”程扉冲上去一边解释一边想要抢约修亚手中的木棍，被他轻松一下绊倒在地上。

　　接着，那个金发男人就向尹夜凝冲了过来。F自然不能让他靠近自己最重要的人，连忙抢先一步，扯住他的衣服和手与他厮打成一团，但是这个约修亚的力量出乎他意料的大，有以下他竟然失手没有扯住，那个男人立刻敏捷地爬了起来，举起木棍就往F的头上身上砸。

　　“F！”尹夜凝担心地大叫。

　　木棍狠狠地砸在头上。没关系的，不痛，F想着，再度跳起来将那个男人扯回地上。

　　尹夜凝上前想要帮F，，却被程扉拖住；F也担心他受伤，双手扯住约修亚冲他大叫：“夜你不要过来！”

　　这一分神，木棍又一次重重砸在头上，F觉得后脑一阵灼热的烧痛，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幸好那并不影响他行动，在看到约修亚再度转向尹夜凝的时候，还能拉住他的脚绊倒他。

　　约修亚骂了一句英文，举起木棍对着F的肩膀砸下，一声金属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青色的火花，F的手臂断裂开来，露出了黑洞洞的电板。

　　“那是什么？”

　　约修亚张大眼睛往后退了一步，觉得匪夷所思，看着眼前爬起来的人半只胳膊都悬吊着摇摇欲坠，却没有血。

　　对啊，打了这么久，这个人就像完全不会受伤，连块淤青都没有。

　　F就在此刻，突然鬼气森森地笑了一下，爬起来，向约修亚一步一步走了过去。约修亚当然不会逃，但是身子不由自主因为这种莫名而匪夷所思的恐惧感而颤抖，于是他落了下风——

　　就只是一瞬间的犹疑而已，F就用完好的另一只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掼倒在地上五指用力。

　　“我不准，不准任何人伤害夜。”

　　约修亚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个人，黑发黑眼，声音幽喑，和程扉有些相似但是又完全不同，眯起的黑色眼睛里透着凛冽的杀气，而且约修亚在那里看不到一丝常人会有的矛盾和惧意——这个人真的要杀他，不带犹豫，不带思考，不带开玩笑的。

　　程扉在一旁早就被这一幕弄得呆若木鸡，尹夜凝也好久才反应过来，这时约修亚的脸孔已经涨紫，挣扎的双腿也渐渐失去了力气。

　　“F，住手！”

　　F置若罔闻，尹夜凝忙冲上去，拽住他袖子：“不可以呀！你不能杀人的啊！”

　　F这才好像从某种魔魇里清醒了过来，一个激灵松了手，突然觉得全身好像失去了力量一样，踉跄了几步，往尹夜凝怀里软软一靠。

　　约修亚趁此机会爬起来，再度带着惊愕的眼神深深看了F一眼，转身，很快穿过街角不见了。

　　“他……他没有事吧？要不要我叫救护车？”

　　程扉赶过来，似乎是想要查看F的伤势，尹夜凝连忙一把抱住F，把他整个儿护进自己怀里，对程扉摇摇头道：“你回去吧，他没事。”

　　他怀里的F，电池线路被损毁，已经不能够动弹和说话。

　　程扉只看到尹夜凝抱着那个人，藏着掖着，像抱着全天下最珍贵的宝物。

　　半个小时之后，F已经躺在方基礼的维修台上。

　　“拜托你下手也轻一点好么！”方基礼咬着螺钉抱怨：“下次再这么送来，我可要追加修理费了，说保修也不是这样让你肆意破坏的啊！”

　　“这次不是我弄的啊！”尹夜凝道：“他是为了保护我才……”

　　“唉，你主人真坏，都不知道心疼你，”方基礼像没听见，絮絮叨叨说：“好歹我造了你，没想到就是让你来这世上遭罪的……”

　　这话说得让尹夜凝一阵心虚，又说不出什么来反驳。后来F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尹夜凝睡在他身边，拉着他一只手。

　　他愣愣望着尹夜凝。

　　……也有这样的时候，夜因为担心他，而这样在他身边睡着吗？F突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幸福之后，又是无穷无尽的害怕。

　　有的时候，有着瑕疵的幸福必然是会让人害怕的。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就会突然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