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泪之夜》橙子雨

11、第 11 章

　　以前是F拼命要证明他有感情而他不肯相信，现在则是他在试图说服方基礼相信F是与众不同的，方基礼则同样用看疯子的神情看着他。

　　“你……入戏过深了吧，尹夜凝啊，容我提醒你一遍，那家伙就是台机器而已！你以前不是很清楚的么？现在怎么迷糊了？电板，电路，人工智能，模拟情感，你真把他当真了我这个设计者也会很困扰耶！”方基礼摇摇头，又咬了咬烟：“这样看来他毁了也好，我也不会给你做新的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清醒清醒，回归现实吧！”

　　“你……你说什么？毁了也好？”

　　“当然是毁了才好！我开始就不该答应你做！你看看你自己，”科学家带着鄙视的眼神指着他：“因为那台机器你都快成个疯子了！”

　　“……这句话，你给我……收回。”尹夜凝攥紧了拳，身体微微发抖。

　　“怎么，想打架？来啊，我怕你？”方基礼翻了个白眼，丢了烟站起来。

　　第二天，S市中央医院的护士小姐们都看到尹夜凝俊美的脸上居然青一块紫一块的，鉴于他凶神恶煞的眼神，没人敢去问是怎么回事。

　　当然，在昨天之前，尹夜凝也没想到方基礼那种看着文文弱弱足不出户的科研人员居然这么能打。

　　树叶沙沙作响，光点透过，打在盛夏的草地上好像满地萤火。

　　“裴祎啊，你是不是想问之前和我一起来看你的人到哪儿去了？”

　　“我也在想，想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尹夜凝蹲在那个不懂得说话也不懂得动弹的男人面前，叙叙说着。

　　“裴祎，你知道吗？我很想他，非常非常想他。”

　　“直到在那一片不着边际的海上，直到我以为我的人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他对我来说多么重要。人都是这样吧，寻寻觅觅，在找那个唯一的人，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他就是那个唯一的人。不管他是什么，人也好机器也好，真的有感情也好人工智能也罢……”

　　“如果能活下来，我可以试着……和他共度一生。”

　　“可是……他根本没有听到吧。”尹夜凝说着，红了眼眶。

　　“我以前对他真的很不好，我想要补偿的，我想要给他幸福的。他一向很容易满足，我只要对他好一点点，他就高兴得要命……呵呵，前几天，我还设想过我们将来的人生会怎样，在海岛的别墅上，每一天……”

　　泪水再度顺着尹夜凝的脸颊滑落：“可是……可是我活下来了，他……他去了哪儿呢？”

　　“你如果知道的话，告诉我他在哪儿，好么？”

　　草地上一片宁静，尹夜凝耐心地等待着，等到了风的沙沙声，等到了鸟儿间或慵懒的鸣叫，其余的，都是死寂。

　　“我真傻，都是和F那个家伙学的，才会对着你说了那么多。”

　　他擦掉眼泪，站了起来，却仿佛不甘心一般，回头望着那个男人：“喂，我说裴祎，假如这个世界上真的有F以为的奇迹的话，我现在叫你，你给我醒过来？”

　　“裴祎，裴祎？”

　　没有灵魂的男人坐在轮椅上，嘲讽一般一动不动。

　　“……果然，不存在的吧。”

　　失魂落魄的日子实在难熬，尹夜凝没有同F照过一张相片，没有留下一点纪念，在回忆里搜寻的时候，幸福也就那么咀嚼烂了的屈指可数的几天。

　　他走遍了和F一起玩过的地方，在人群中徒劳搜寻熟悉的身影。他想遍了他可能找到他的地方，可是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

　　最终，他回到了一直不想要再踏足的岛上。

　　房子没有塌，但是已经残破不堪，墙上的裂纹清晰可见，屋里面水已经流干了，但是东西乱七八糟东倒西歪，没有一件还是原先的样子，甚至生上了蜘蛛网，整个屋子，就仿佛荒废了不知道多久的鬼屋。

　　只是几天而已，就变成这个模样。

　　尹夜凝走了出去，岛上的泥土都还松软，树木歪七扭八，青草虽然枯死了一片，但是已经有新绿长了出来。

　　他满眼迷茫，有些东西，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他与F一起看海的沙滩不见了，留下光秃秃的海岸，泥泞着碎石，让他只得转身。

　　身后是一条小径，顺着小径走，他慢慢绕到了侧边的岩石堆那里，岩石也被冲散了，嶙峋地冲出一个坑，坑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尹夜凝心里一阵让人窒息的紧张，快步走了上去，心脏砰砰直跳血压涨得头在发疼，在他站在岩石边的瞬间，胸腔中爆发出的痛意让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滚到那人身边。

　　F静静躺在那个坑里，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偶，被主人抛弃之后，静静地等待毁灭。

　　他的一只胳膊没有了，身体随处是暴露在外的线路，一双眼睛微睁着，对着蔚蓝的天空，没有一点点光彩。

　　尹夜凝蹲下来抱起他冰冷的身子，抱了好久，眼泪不断地流。

　　这个人，为了他，自己躺在这么冰冷的地方。这么久。

　　而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有对他好过，甚至连个像话的名字都没给他取。

　　F。

　　F好像是“幻想”的意思。方基礼说因为创造出这样的机器人是他毕生的一个梦想，抑或是幻觉。也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制造者，F才会同样生来就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幻想，有些曾一度让他以为很荒诞，但是F总会坚持着，执着着。

　　因为他相信，只要持续相信那些梦想，一切都会变成真的。

　　“它们现在是真的了，”尹夜凝抱着他，轻声说：“只要你能够醒过来，我什么都给你。”

　　奇迹不会随时降临。就好像裴祎不会睁开眼睛一样，尹夜凝等啊等，也没有等到F醒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尹夜凝终于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抱着的并不是一具尸体，忍不住又哭又笑起来。

　　幸好他是机器人，所以一切都还有机会。

　　方基礼在看到残破成这样的F之时腹诽了很多，但是尹夜凝那抱着宝物的神情让他实在不好开口真去说什么，只好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好好修理他。

　　“那个……记忆存储器损毁很严重啊，几乎全成碎片了，这样他会忘记很多东西啊，你确定你还要他吗？”

　　“忘记？”

　　“嗯，我也不知道他具体能记起多少，不过你们之间的关系很可能需要重新开始，这样没关系吗？”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切，推到重来吗？尹夜凝陡然感到十分恐惧：“他……他如果忘了我，会不会不再像以前那样……那样……”

　　“不会，”方基礼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那方面的程序好得很呢，就算全忘光了，他醒来第一眼还是会在第一瞬间就爱上你，这是植入的口令，无需担心。”

　　尹夜凝这才微微放下心来，轻轻抚摸着F的脸颊，突然觉得这样也好。

　　虽然这是一种很为自私的想法，对F非常不公平，但是重新开始，意味着F在不记得幸福的同时也不记得那些伤害，他不用记得，因为这一次，尹夜凝决心要对他很好。

　　F醒过来的时候，是一个灿烂的午后，尹夜凝坐在他身边，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他甚至做好了F认不出他的准备，然而F笑了，他坐起来，拉了拉尹夜凝，用他一贯的语调一贯的温柔。

　　“夜。”

　　“你……还记得我？”尹夜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光芒忽闪忽闪。他一般不会这样，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这样闪亮亮的表情从五岁以后就不曾出现过在他脸上。

　　“怎么可能忘了呢？”F就笑了，歪歪头说：“就算忘记我自己，我也不会忘记夜的。”

　　这样无辜的甜言蜜语……

　　尹夜凝几乎要落泪，一把将F揽进怀里。方基礼从掩着的门外看到在里面相拥着的两个人，叹了口气，缓缓合上了门扉。

　　但实际上F确实忘记了一些东西，比如被尹夜凝关起来的事情，被他送回实验室的事情，甚至于裴祎是谁也不记得。

　　他的记忆，是从尹夜凝带着他到处游玩开始，一点一滴的细节，一点一滴的幸福，记得清清楚楚。

　　“这还挺方便，忘掉事情还可以选择性遗忘，而且记下的都是好东西。看样子，他还真喜欢你。”

　　方基礼说这话的时候，尹夜凝已经拉着F走了。

　　尹夜凝是无论如何不想回岛上那座别墅了，那个地方令他差点永远失去了F。他在市郊买了栋房子，独门独院，F好像很喜欢那个地方，他还买了一条大狗给F当宠物，F很喜欢，疼得要命，可是那只狗却并不爱接近F，也许以它分辨好恶的嗅觉和感觉而言，F就算能动，也到底不是个有生命的东西。

　　这让尹夜凝气得半死，天天嚷嚷着要把笨狗送人，还是F每每拦着：“这并不是茶茶的错嘛，说到底不还是我……”

　　“你好得很！就是狗笨！”尹夜凝坚持。

　　F蹲下，摸了摸大狗毛茸茸的身子，嘴角因为尹夜凝的倔强而绽开浅浅的笑意。

　　“夜，你真好，我好幸福，真的非常非常幸福。”

　　尹夜凝望着蹲在地上的男子，心里不知道是感动还是酸涩。过去那些难过的事情，F真的忘记了吗？还是只是选择将它们埋葬，让自己不再么内疚而已？

　　他摇摇头，心道算了。无论如何，今后好好对待他，总归没有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