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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交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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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后正在揽镜自照。
她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也戴着满头的华贵珠翠,全天下最好的珍宝都要送到面前叫她先挑,可是那脸是不平滑的,被四年如一日的熏香浸润得泛黄,眉眼的皱纹很是明显了,额头也出现了深深的印记,嘴角向下耷拉——
她尖叫一声,把铜镜丢去了不看,捂住自己的脸哭道:“秋霜,秋霜!”
一个嬷嬷忙不迭跑过来,搂住她枯瘦的肩:“娘娘,奴婢在呢!”
“秋霜,你说稷儿回来的时候,会不会认不出我了?”她的眼睛透过指缝往外看,泪水却汩汩地顺着手掌往下流,“他认不出我该怎么办!”
秋霜也跟着扑簌簌落泪,口中哀戚道:“娘娘......唉哟,娘娘啊!”
“他们骗我,”太后仍捂着脸,“从我爹爹那会儿就开始骗我了,说好的让我嫁与表哥呢,他比我大三岁,一手的锦绣文章......可偏偏是先帝!先帝喜欢的女人是淑妃那样的!杨柳腰狐狸脸,三里外都能闻见骚味,后、后来,稷儿骗我,他和周悬合伙骗我,周悬是我的弟弟呀!周家这一支就剩我们了呀......还有小瑛子也骗我!”
她突然愤怒地嚎叫起来,一把推开秋霜,双目猩红:“你们都在骗我!”
秋霜被她推得向后跌倒,又很快爬过来抱住她的腿,满脸是泪:“娘娘,奴婢从不会欺瞒您......您这样,奴婢心里向刀子割一样难受哇!”
“告诉我,我屋子下面躺着的那人是谁?”周太后厉声道,“四年了,我日日与他说话谈心,他却不是我的稷儿,他是谁?”
仁寿宫的寝殿内一片狼藉。
花瓶被砸了,书架也倒着,秋霜跪在地上,膝盖被瓷片磕破,染得衣襟下摆一片殷红,外面人影匆匆,无人敢上前一步,只听见春蓉怯怯的声音。
“娘娘,陛下等许久了......和周悬大人求见。”
太后低低地笑着,抬起枯槁的脸:“我才不要见呢。”
除了稷儿,她谁也不想见。
景瑛和周悬在殿外候着,听着里面的动静,都没有说话。
阶前的雪越来越大,他们来时还是薄薄一层,这会儿已快到脚踝,景瑛惦记着周悬腿脚不便,站久了吃痛,就要人搬来凳子,被对方按住。
“不必了,”周悬叹道,“若是太后不愿见我们,就算了罢。”
景瑛沉默着看着他,那双漂亮眼睛被睫毛覆着,神情像做错事了的小孩。
“别这样看我,”周悬看向天上,数不尽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洒,“你才不愧疚呢,明明心里很是得意。”
“......哦,”景瑛低眉顺眼地笑,“被你看出来了。”
周悬还想说什么,就见着个褐袍侍卫急急忙忙向这儿疾驰,手里高高地举着个虎头腰牌,按着律令,这是最要紧的军情,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得阻拦——
甘肃出事了?这是周悬的第一个念头。
那侍卫雪人一般滚将过来,睫毛都冻成了冰,哆嗦着把怀里的信笺拿出来递给景瑛。
“漠北大败,方铭将军重伤,”他大口喘着粗气,“阿顿珠十万精兵南下,直指京城而来!”
景瑛已把信扯开,一目十行地看了,片刻后,他神色平静地把信递与周悬:“蛮子要来了。”
“董泽也没守住么?”周悬接过信,心里咚咚直跳。
他猜测的不对,董泽不是没守住,是压根就没赶上,与阿顿珠擦肩而过。
与他们所想不同的是,阿顿珠并不是那骄纵蛮横的草原王子,而是个十分小心谨慎的战将,他如今所得来的一切,全部是在马背上真刀真枪打下来的,兵者诡道,没有人知道这位新首领喜欢什么,只能看到他那深邃的目光里,满满的贪婪与疯狂。
可他的神情却是平静的。
平静的将军最可怕,他的打法其实和方铭很像,两人在冬月底已然交上手,是规模并不大的小型摩擦,由此阿顿珠便明确了方铭的心性,这是位心思深沉保守的将军,即使他和自己一样高鼻深目肤色黝黑,但他被汉人浸透了,而这草原,注定是要被狂风肆虐而过,那中原温文尔雅的风,是会被狼吼撕碎的。
更何况,他还有樊由。
樊由给他送来了两万名奴隶和奄奄一息的靖王世子,他对后者并不在乎,却对向了那同样疯狂的眼睛,强者总是相似的,嗅到同类味道的阿顿珠兴奋起来,这种快感一直持续到他亲手砍下父亲的头颅。
“从此,我就是这草原上最大的王。”
漫山遍野的牛马,数不清的人向他跪下,阿顿珠的眼睛却向南看去,看向一片更为肥沃的土地。
“我要那里。”
“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顿珠看向樊由,对方的嘴角扬起微笑。
“等到腊月里天寒地冻,百姓没有粮食易子而食,山林里的野兽蛰伏起来瑟瑟发抖,小皇帝躲在雪中不敢出来......”樊由不知在想什么,神情一瞬间的恍惚,但马上他就又笑起来,“那时候,才最好玩。”
一只海东青落在阿顿珠的肩上,收起宽大的翅膀,刀子似的利喙上满是鲜血。
*
方铭伏在床上,浑身战栗。
他浑身都绷得很紧,牙关紧咬,肩膀上的肉已经烂完了,军医用燃着的烈酒重新烧了一遍刀,继续刮着伤口。
“将军!”林大顺跪在旁边,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铭不敢闭眼,只要一闭眼,他仿佛就能看到那漫天遍地的死尸,和高头大马上俯视着他的阿顿珠。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败,还输得这样惨烈,连命都是被侥幸捡回来的。
北狄人擅长骑射奇袭,漠北大营也不是没有响应的策略,今年幸得周悬助力,朝廷给的银子多,人和马都能上了铠甲,那银勾刀也能专门往对方战马的腿上砍,方铭擅长排兵布阵,每每万无一失时才放心出动,考虑到了时局的方方面面,却没考虑到,北狄的队伍已经如此强壮。
他们先是中了计,从那残余的帐篷篝火里判断对方的人数并不多,勘察完地形的斥候小队回来得很迅速,方铭当机立断决定出兵,顺藤摸瓜直捣对方大本营,收拾行囊时看到了匆匆而来的西门云。
“将军留步,”那西门云跑得急,就带了喘,“此行不可!”
方铭对这个整日涂脂抹粉的青年男子并不很在意,又听说此人最近府里收了新人,天天打得火热,就随口问道:“为何不行?”
“我鼻子是最灵的,”西门云指着自己的脸,“格尔措最近的风里,有煤油的味道,我怀疑蛮子在做什么手脚。”
“你意思是,他们想用火攻?”方铭转过身来,“可用火一般是攻城略地时用的,这里刚落完雪,地还是湿的,更何况骑兵相接,如何用火?”
西门云那秀气的眉拧在一起:“阿顿珠心思深不可测,将军真的要主动出击吗?”
“不能再等了,”方铭取下自己的盔甲,轻声道,“听闻十一月廿二河洛雪灾,这两年收成不好,这样下去,即使有军田,粮食也不够呐。”
“那这仗就非打不可吗?”
方铭没再说话,迈腿向外走去,朔风刮得斗篷在背后猎猎飞扬。
西门云没说错,北狄真的用了煤油,但不是用来火攻的,而是用来炸他们的。
而斥候小队的情报也没错,这支北狄部队的确人不多,也是阿顿珠的亲信,如若胜了,再顺着下去,完全是可以冲向敌人的大本营,把这批外族人再向北驱散九十里的。
兵贵神速,方铭将那支部队追得很紧,眼瞅着就可以缩小包围圈,他举着手里的鬼面刀向前冲去,天上传来几声尖啸的鹰唳,将军没来由眼角一跳——
身旁轰然作响。
无数战马应声摔到,他们不是将敌人赶进包围圈,而是自己落入了陷阱!
方铭一声令下,诸位将士立马分散开来,北狄怎么会有这种兵器?但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肃杀的马蹄声在前方响起,天线上浮现出浓密的黑色阴影,草原上长大的民族挥舞着鞭子使劲抽马,向着他们疾驰而来。
原本排好的阵型全部被冲散了。
更何况由于那煤油引爆的火药,军中已经死伤大半。
方铭的的战马也中了箭,仍忠心地驮着主人向前奔跑,颓势如山倒,一小队将士护着方铭向南撤逃,被阿顿珠轻而易举地赶上。
方铭在中原呆的久,那混了鲜卑的血液给予了他高大俊伟的身材,使他几乎忘了,这世上还有比他更为健硕的人。
阿顿珠浑身都被溅了血,那宽刀不知已经砍杀了多少人,活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罗一把,劈头砍向方铭的面门。
方铭堪堪接了,刀刃相接时那巨大的压迫使他虎口剧痛,胳膊一软,差点没丢下刀。
没时间令他思考,与城府极深的出兵方法不同的是,阿顿珠搏斗的时候招式极为简单,就是砍,凭借一身蛮力地砍,刀刀向着对方命门。
在强大的实力碾压面前,任何技巧都是虚的。
方铭自己都快记不清是如何逃脱出来的,巨大的耻辱感使他不发一言,浑身是血的他不让部下搀扶,自己强撑着走进帐中才轰然倒下。
他咬破舌尖,才逼得自己没有晕厥过去。
“给陛下写信,战报......”交代完事项后,他才允许军医除下自己的铠甲,后背的湿透了,是血肉模糊后形成的干结,那蛮人的兵器上都涂抹了粪便,军营默不作声地在灯下烧了酒,然后望向他。
非得把那烂肉剜了才能活下去。
这身体上的疼,压根比不上战败给他带来的痛楚。
他们退无可退,只得蛰伏于雁城这一边陲小镇,原本寄予希望的晋阳援军还没到,方铭不敢去想阿顿珠的真实意图,如若,是继续南下呢?
方铭冷汗涔涔,把毛巾塞入嘴里,后背上的疼已经让他浑身的肉都麻了,他终于没忍住闷哼出来,发出了今夜第一声哀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