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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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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瑛醒来时,觉得浑身都散了架,尤其是后脖处,简直疼痛难忍。
他在床上躺着,本能地用手去揉搓,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打着呵欠向窗外看去,不知道这会儿什么时辰,是不是该去沛德武场。
应该是晚上,屋内有些暗暗的,如水的月光从木刻雕花的窗子缝隙里漏了进来,才给屋内增添了些许的亮。
但突然间他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这里好像不是自己熟识的福宁宫。
景瑛眼睛看不大清楚,这会儿眯着打量周围,只是个小小的屋子,书桌摆设看起来都有些旧色,一张几一面书架,案上放了几本书,还掀开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马上就要回来。
这是哪儿?景瑛盯着身上盖的被子,摸起来还有些棉布特有的粗糙,但下一刻他就猛然一惊,几乎要滚下床。
周悬!静照庵!
后脖处的疼痛终于提醒他之前发生了什么,景瑛面色惨白地掀开被子,鞋也没穿地就向门外跑去。
......门被锁上了。
“开门!”景瑛拍打着那木门,“放朕出去!”
外面立刻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动静,应是有人在此守着,但并未直接过来给他开门,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远,仿佛是要去通风报信。
景瑛心急如焚,那日的席卷而来的火石仿佛砸到了他的心里,周悬怎么脱身的,安平波呢?他连自己身处何地都不知道,而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宽袖海青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常见的棉布里衣,簇新平整。
他上下打量这看起来有些寒酸的木门,准备尝试看能都将其踹开,于是景瑛连着后退好几步,再一鼓作气地向前冲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
景瑛生生逼自己停下,差点没被自己的脚绊倒,而随着门外一阵寒风裹挟进来的,是怀里抱着只小猫的周悬。
他就那样站在门口,似乎刚匆匆赶来,氅衣的带子也没系,简单披在身上,一只玳瑁色的小猫窝在他的臂弯里,只露出对尖尖的毛耳朵。
“我先关门,”周悬笑道,”外面雪大了。”
这时景瑛才注意到,屋内那光亮原不是月色,而是皑皑的白雪,可怜他一个半瞎,居然连时辰也判断不出来,此刻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一肚子的话说不出口,就眼睁睁地看着周悬进屋。
他把门先闩了,然后单手脱下氅衣,随手挂在墙上,走到案前点灯,火苗跳动间,屋内终于亮得温暖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景瑛嗫嚅道,“不对......这是哪里?”
“我的书房,”周悬在案后坐了,猫跟着把脖子扬起来,露出对碧绿的眼,“睡得好吗?”
景瑛没有坐,怔怔地看着他。
“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周悬轻轻抚着小猫,那畜生就眯着眼低下头继续打盹,“雪大路滑,在家里总是好的。”
“你打我。”景瑛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盯着周悬看,“你劈我脖子。”
周悬有些窘色地低下头:“情急之策,陛下恕罪。”
“我不想听你辩解,”景瑛呼吸有些急促,“也不想听你事后再给我讲发生了什么事,只会、只会......”
小天子咬住嘴唇,终于有些吼地说出剩下的半句:“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没用!”
周悬不说话了,摸猫的手也随之停下,他知道景瑛生气了。
怎么可能不生气呢?那样的紧急情况下,也不与自己商谈对策,就直接把人打发走,哪怕让他见识见识也好啊,每日寅时他在沛德武场沉默地挥刀时,脑海里想的都是有朝一日能够真正在战场杀敌,那虎口处慢慢磨出了茧,他就像攒石头的小孩,兴致冲冲地在自己的领地内堆着城池,海浪袭来,他却连观战的资格都没有。
还差得远呐。
“水党只有几人,却带有投石机,”周悬斟酌着用词,“那夜也是向我们展示一番实力,很快就逃走了,为首的是个叫李若岚的女子,留下了三辆投石机说作为礼物,和我大齐惯用的并不一样......陛下可要看看?”
景瑛赌气地扭过头。
“是我太过小心了,”周悬继续道,“原本对方也是见机行事,我却匆匆忙忙叫安平波将陛下送出,倒落了下风。”
“那为什么把我送来了周府,”景瑛还是没忍住,“现在又是什么时候?”
周悬把猫放下,那畜生在地上舔了会尾巴尖上的毛,就轻巧地跃到床上,在被褥上用两只前爪踩了会儿,才又蜷起身子睡了。
“宫中出事了,”周悬轻声道,“那静照庵的姑子里应该有太后的人,连夜趁乱逃出,把消息告知了她老人家......此时她正在找你。”
“安平波到了永定门,只觉得禁卫森严不太对劲,正踟蹰间我恰巧赶到,就率先进了宫,”周悬把袖子往上捋,露出一截伶仃的雪白腕骨,上面赫然几道殷红的抓痕,“被太后好一顿挠呢......侥幸才得脱身,所以想着让你也避一避,她此刻不敢声张,只是疯了般在宫中嚎啕,把门窗都紧紧闭了,香料被扔得到处都是。”
“普慧一片好心,却惹来了这样的是非。”周悬放下胳膊,“是我大意。”
“你怎么不说是我招惹的呢,”景瑛神色微敛,“我想留住你,就强迫你去了静照庵,结果被摆了一道,闹出如此局面,你为什么还这样轻松的模样?”
周悬看着他:“窗户纸有朝一日总会被撕破的。”
景瑛背对着灯坐着,被扯出个很长的影子。
“我已经暂时安抚住她了,”周悬的胳膊搭在案上,他里面穿着青色常服,衬得手指骨节都是白的,“现下战事要紧。”
景瑛站起来向他走近,带着点哀求般的意味看向他:“你能告诉我,稷哥哥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呢,他是万民景仰的嫡长子,天底下所有的尊荣尽属于他,无论先帝还是太后,都把稷哥哥看做珍宝般对待......他明知自己死后会出多大的乱子,景恭景获年纪相仿,淑太妃不是省油的灯,东宫之争必然会有流血纷争,而我朝在边境已有多年的平静,他凭着北狄的一只冷箭脱身,没想到会再燃战火吗?”
“怎可就这样,一走了之!”
周悬没有说话,关于景稷的事情,他都像哑了一样无言。
“先帝说我稚子心肠,你也说过我心肠软,”景瑛忽然笑了,“但其实你才是最心软的那个,就这样放了他走,真是慈悲为怀。”
“上次提点蕊娘,她教会了我一个道理,眼睛看不清楚也没太大关系,可以用耳朵听用手摸,不是所有的眼见都为实,如若只凭目光所及之处,极容易把自己圈在桎梏里,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他走到了周悬面前,把手伸出来。
“你摸摸,”景瑛小声说,黯哑的声音里带着丁点的委屈,“结茧了呢。”
周悬接过景瑛的手,修长的骨节不是记忆中那软团子般的胖指头,幼时的小瑛子在这一刻似乎真的和眼前高大俊朗的陛下分剥开来,手掌粗糙有力,掌心微微发热,虎口和指腹都有层薄茧,几处小伤口应该刚刚长好,疤还没掉,脱胎换骨出了一个沉默的少年郎。
“我日日挥刀时,都在想你。”
看着对方的神情,景瑛又加了一句。
“......那刀也就能再砍得深了几分。”
这情话听着却有些不是滋味,周悬怔了顷刻,才低低笑了起来。
“陛下,陛下呐,”周悬抚着那粗糙的茧,微微叹息,“我本不想你染尘埃......”
“不染也得染了,”景瑛呢喃道,“那告密的姑子,是我派出去的。”
“只是我没想到事情全赶着一天夜里发生了,本意就是逼你一把,又要显得消息不是我我这里走出,让太后疑心,于是就借着在静照庵的由头,让那姑子假意听了墙角,连夜告知太后,腰牌也是我趁你审问土匪时塞给她的,”景瑛把脸伏在周悬的手上,“我想看看,能把你和我,逼到什么地步。”
“你这不是在逼我,”周悬的声音终于起了波澜,带着明显的怒意,“你这是在逼自己......可曾想过后果?”
景瑛直起身子,冲着对方粲然一笑:“我嫉妒啊。”
“他可以一走了之,我为何要接下这个担子呢?这烂摊子我情愿收拾,但也该让我知道个明白,而不是任人摆布,前几日我就告诉过你了周悬,你们安排的事我不称心,只有自己去争取了,兴许才有点希望,这偌大的江山我咬牙应了,但我更想要的是你,你既然对我有所保留,那这套外壳就让我一层层扒下来。”
“你不累么周悬?”他继续道,“你不与人交心,也不肯与我交心,甚至我怀疑此趟提出漠北监军,也是你想一走了之吧?”
景瑛目光闪烁,全然看不出那视力如同半瞎。
“想得美,”他反手握住周悬的手,在对方耳畔轻声细语,“我才不会让你走。”
周悬没有缩手,目光闪烁。
床榻上的玳瑁狸猫醒了,张开大嘴打呵欠,细长的胡须抖得一颤一颤,使劲儿伸了个懒腰就跳下床,蹭着周悬的腿。
“回宫吧周悬,”景瑛暖着他的手,“让太后把咱俩一块儿挠了,省得夜长梦多,她气得狠了干脆直接咬,走吧,我们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