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心中之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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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是素色与阴影构成的房间。清一色的黑胡桃木家具，四柱床上铺着白亚麻床单，山鸠色与青灰色的几层纱帷以编织绳束起。除了窗帘，白天还会放下一层薄薄的竹薕遮挡阳光。此时只有一盏床头灯亮着，浮光透过枯茶色的灯罩，黯淡地撑起一片神秘朦胧的空间，影子游弋，黑暗在有光的领域外沉甸甸地悬吊。
走入相连的更衣室那一瞬，我汗毛倒竖。
每逢周五，佣人都会帮我在衣帽间里面放上香薰，因此下周去学校时，衣物沾上淡淡的香味，又不至于明显到违反校规。今天之前，我偏偏完全遗忘了这件事，没有提前把龙胆的卫衣从房间里取出。
怀着对奇迹发生的微弱期待，我将那件最大号的灰色外衣摘下，凑到鼻尖前试探地闻了闻。
橙花与迷迭香混合的清馨味道随吸气灌入鼻腔。
即使倒退出香气馥郁的小房间，关上门，在空气流通的卧室里重复以上步骤，布料上浸透的气味依旧没有改变。
已经可以想象出龙胆抱怨不停的声音、不如索性说衣服还没来得及洗，等到下个月去六本木时再带给他，他走后就立刻送进洗衣机开最强力档。这念头还没来得及在脑内转完一圈，我正准备把卫衣重新塞回更衣室的柜子，侧身，余光便捕捉到一道晃动的黑影。
灰谷龙胆满面震惊，张大嘴巴呆呆望着我。
“……”
“……”
令人窒息的尴尬空气在卧室里迅速扩散开来，形成了恐怖的压力。快要晕倒了——我不着痕迹向床边移动，准备他一开口说出‘变态’两个字，就立即装晕。
“凉子，你，呃，我……”
龙胆眉毛揪紧，言语错乱，似乎期待我能通过大脑与大脑之间的空想信息流接收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信号。
“如果是这样，其实也不是不行，……”
……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我把卫衣递过去，努力让解释的声音不要发抖：“抱歉，刚刚才发现放在衣柜里，不小心沾上熏香了……”
龙胆凑近衣领，把脸埋入布料，颇用力地深深呼吸。
夹鼻眼镜的镜片上泛起雾气，无法分辨他眼中神色，而声音透过层层布料，同样变得柔软而模糊：“这不是闻起来就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样……喂，凉子，真的是因为衣柜吗？”
他取下眼镜，用衬衫的衣摆随意擦去白雾，于是紧张得乱瞥的眼神与为掩饰脸红而用力绷紧的嘴角展露无遗：“你不会每天都偷偷抱着我的衣服睡觉吧？”
龙胆好像虚张声势的小狗，想用几句话就让我把所有好处奉上。一边紧张又不满，我一边借俯身捡起被掉在地毯上的小鹿斑比的功夫，避开龙胆的注视，悄然将脸颊藏入阴影。
用呼吸压下会暴露真实心绪的反应，我回忆着之前被他说成“学兰的语气”的那副口吻，站起时将绒毛玩偶放进他的掌心：
“龙胆，你希望我那样做？”
“绝对没有！”
“既然没有，何必问？”
“……”
在他带着恼意的瞪视下，一阵充实的成就感渐渐填满胸口，我努力克制着嘴角上扬的冲动，想见好就收结束这个话题，被扔在床垫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在床沿坐下来，没见过的号码，接通后传来柴大寿的声音。
“有事和你说，到上次那个酒吧来。”被电流拆分后再重组，喜怒叵测的低声，“——凉。”
彻底理解他的意思之前，手指已经干脆挂断了电话。皱眉看向屏幕，我把那个号码暂时拉进黑名单。龙胆背对我打开了更衣室的房门，萦绕衣袖间的花香气悠悠飘进房间。
才过了不到一分钟，手机再次震动起来，这次的来电显示是九井。没有接听，而是直接按了红键。数秒后，打来的换成了乾。不清楚是大寿借用了他们的电话、还是他们本人有事找我，但九井以前和我约定过暗号，若他要借乾的电话与我联系，铃响一次后便会主动挂断，随后再打进来。
乾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铃声响个不停。因为不想听大寿的啰嗦，我把手机设置成不接收来电的模式放到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的龙胆遂停下走动，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上是深思还是临时起意的神情，在我身旁坐下。
“凉子，要不要和我交往？”
“什么？不要。”
“拒绝得好快！不能认真再考虑一下？”
“反正你也没有认真在问。”
“只是你打算拒绝才这么想。就算不是方方面面思虑周全后的提议，但也没轻浮到打算随意收回。”
龙胆总是靠本能掌舵，行动快过思维才是他的风格。虽然是这样想的来着，当他转动眼珠，浅紫色调的不以为然的困惑一点点地快要吞没他与我之间的距离时，与片刻之前不同，俨然有种被狡猾的蛇缠住喉咙的错觉。
“——反正大哥对你做过的事我也都做过不是吗？大哥又是固执的单身主义者，所以跟我交往也是一样吧。”
床柱垂下的帷幔在他脸上投下形状莫测的光影，龙胆的手撑在我身边，带着一小片床垫凹陷下去，我感到身体慢慢沿着下坡滑去。
恋爱是像此刻的龙胆一般，将心意定义为情绪冲破氛围造成的后果吗？我寻求的、能把我从青春的无聊中解脱出来的所谓恋爱，不是想和面孔模糊的某人共同消磨时间，那种似是而非的形式语言，而是更扣动心扉的，能将传递的感情化作柳叶刀，剖开僵硬的心室与腑脏，把灵魂也碾碎重塑，让情绪的产生与变化皆如受尽折磨一般发痛，或许，能让我也拼命爱上这个世界的，该说是痛苦吗？还是救赎吗？
“你是怎么想的？”
龙胆把我堵在不容逃脱的距离下，不留思考余裕地追问。
他拿在手里的卫衣落在腿上，未系的两条帽带垂下来，末端的绳结一摇一晃地撞击着我的小腿。
——顺势答应下来的话会如何发展，我茫无所知。但是至少清楚心中真正的想法没法对人说道，因为即使是体贴的九井听了也一定会笑我看太多小说，才把虚构世界里才有的浪漫情节当成现实。
阴冷的香气幽幽漫过脚踝，卧室灰棕的地板宛如一条覆没的暗河。
明明是人生第一次地被表白了，却只顾考虑自己的心事，不禁产生了我真糟糕的感受。顺着向床垫下滑的重力，并拢的膝盖便抵住龙胆的腿侧，他的拖鞋烦躁不安地在地毯上磨动。
怎样强迫自己也说不出正面答复的话，一阵煎熬的沉默过后，我只能伸手戳了下他的小臂，用问题来回应：“喜欢我？”
龙胆紧抿嘴唇，他的脸上是立即让我联想起胜负欲的表情。明明控制不了脸热的赤晕把耳根也染红的反应，却仍要用强撑住镇定的神态直视我的眼睛。
“谁会向不喜欢的人问这种事啊，”语调像是不高兴，还故意抬高了声音，“——笨蛋。”
这又是熟悉的语气了。我后知后觉地想到，以前他也总是一副很冲的口吻，面对我时摆出一张臭脸，原来不是对我分去他哥的注意感到不满吗。但把这个猜想说出来，龙胆绝对会被惹毛。还是保持沉默为好。
“也许……”
我被自己抖得像要哭出来似的嗓音吓了一跳。
“什么？”
“太突然了，所以能不能，能不能下回再问一次，那个时候我再回答你……”
“啊啊，我知道了，”龙胆把手搭在额头上，上半身后仰。他的语气一下子放松，听起来太自然了，简直让我忍不住担心会不会下一秒就随意说出只是跟人打赌才开了这个玩笑之类的戏弄我的说辞。
“——不用说得这么委婉，就是我被拒绝了的意思吧？”
“没有那样说。”
“可是啊，凉子，喜不喜欢难道是凭思考才能得出的结论吗？”
因为他的说法好像非常熟知交往中的感情变化一样，我不禁话里带刺地冷语了一句：“是啊，说不定龙胆多思考一些我就会喜欢你呢？”
“或者，让头脑放轻松些交给感觉来决定。”
“……总得考虑之后会如何如何之类的问题……”
龙胆揪起眉头，“这样，那就跟我回去。”
“什么？”
“若是担心大哥会怎样想，等我直接问清楚他的想法，然后你就可以放心给我答案了吧？”
我已经不知该如何应对这让人目瞪口呆的展开，只能抓着他的衣角阻拦：“今天吗？太突然了！”
“啊？”龙胆愣了一下，随后恍然大悟说，“哦，之前说大哥要跟别人过夜……那是骗你的。”
“……”
虽然想解释自己没有想到这件事，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好在龙胆没有等我开口，继续说道：
“实际上……就是下午我到家的时候想试听一张新买的CD结果好像吵醒了还在睡觉的大哥……”
“被赶出来了？”
“怎么可能？”龙胆一声嗤笑，看上去还有些骄傲地讲述道，“大哥的起床气会死人的好吗，我当然是没等他从卧室出来就马上关掉机器出门了！”
“龙胆……你莫非是想害我跟你一起被兰杀掉……”做为拒绝的代价未免沉重过头，我悄然描绘着殉情（心中）的字样。
罪魁祸首反而笑嘻嘻地：“来吗？”
“今天真的不行。明天一早就要出门，所以得留在家收拾行李。”
“哦——那好吧，”龙胆转动眼睛，说出的话却意外地通情达理，“不过，你还会再来六本木玩，是吧？”
“诶？嗯……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明明自己是拒绝别人的那个，结果反倒是比被拒绝的更委屈，没准还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凉子就是这么麻烦的家伙。还有因为莫名其妙的尴尬于是索性再也不想和我见面，这种不负责任的事总觉得你做得出来。不过，既然你那么喜欢瞻前顾后思考个没完，肯定也能想明白，不管躲去哪里大哥和我都找得到你，所以别白费力气。”
说的我哑口无言。无法否认确实有过干脆断掉联系了事这种简单方便的念头浮出水面，但我也不是能在被拆穿时大方袒露内心的性格。
最后，只能装出若无其事的平静，侧头凑过去潦草亲了亲他的嘴唇。
“…不会的。这是保证。”
天色已黑了许久，住宅区一片安寂，送走龙胆之后，我一边想着整理为期两日的短途旅行需要准备的东西，一边感到异常不安。不知不觉，手指已经无意识地打开抽屉，从首饰盒里摸出钥匙，又带上乾上次交给我的电击棒，赶在午夜降临之前，打车去了乾与九井的秘密基地。
穿过商店街有些破败的长廊，我从后门进入S.S.Motor的废墟。不算意外地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皮面绽开露出里层毛絮的双人沙发上也没有余温。用杂物堆绕起来的休息区姑且还算有被人使用的痕迹，墙角积灰已经厚到踩上去会留下鞋印的地步。他们对于这个地方有很强的领地意识，所以我也没费事做什么清扫，只是带走地上的空易拉罐与吃完的零食袋，然后又去附近的24小时药店买了维生素片和杀菌消毒液。
……自从半个月前那天在家门口与九井进行了预料之外的剖白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们。功课开始变忙是一方面，乾本来就不喜欢摆弄手机，联系不上实属常态。但九井总是保持着非常大人风格的定期联络，即使不见面也有半月一次电话或者短信的问候，做为合作的一方态度至少诚意满满。今天是星期五，本该在之后的周末与他联系，但又想起今天因为迁怒挂断了他们的电话，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担心起那通电话打来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突然被告知我那个麻烦的毛病，发现超过了小学时思考的范围，因而后悔许下结婚的约定，想提出终止……也有这种可能。但我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一假设。
未知的不安沉甸甸抵在心头，在浮荡着不透风的灰尘、锈蚀气味、不知从何来的滴水声的空间里，我却在半梦半醒间昏沉睡去，直到天际泛白才被远处工作货车的嗡鸣声吵醒，沿着无人的街道走上许久才找到空的计程车。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心中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