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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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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爷!”
东宫典玺局局郎①张吉,眼见太子落入冰湖,魂飞魄散,嘶吼着声音颤抖。
太子甩开冯西林,在张吉肩上拍了一掌,语气温缓,“先去温石浴室。”
太子的镇定稳住了张吉等人的魂儿。
摔在冰上的冯西林,被太子瞬息的变脸给惊着了。
方才面对她那种冷厉狠断恍如阎罗,怎么这么自然而快速的转换成温和仁厚的储君模样?而且两种面貌浑然天成地出现在他身上,寻不到一点虚伪的痕迹。
先帝喜爱堆山建园,在琼华岛上修了数处浴室,当今皇爷只爱宅在深宫,御极以来,极少踏上琼华岛。
皇爷不来,负责管理的宦官便慢慢的不经心了,到了如今滴水成冰的深冬,竟无人值守。
好在暖炕、炉灶及干柴、木炭都在。
进了距离瀛洲亭最近的那处温石浴室,东宫一众人在张吉的指使下,烧火的烧火,摇辘轳打井水的打井水,有的出去取换洗衣裳,每个人都忙得手脚不停。
除了冯西林。
一众人都视她如无物,没人特意看守,可冯西林知道她逃不了,那位翻脸如翻书的太子亲口命人将她带来,她的生死在他一念之间。
沾上水的青布棉袄,结上一层厚冰,梆梆硬,冯西林冻得嘴唇乌青,靠着火室的门边墙壁瑟瑟发抖。
火室里焰火熊熊,墙壁似乎也有了层温气,冯西林缓慢揉搓僵硬红肿的手指,眼睛慢慢轮转,打量四周。
这处浴室规模不大,小巧精致,由火室、浴殿和散烟气的烟囱等组成。火室是半地下室,地面上只是间不大的披屋,室内地下另有乾坤,火膛烧出的蒸汽顺着地下搭建的散热沟送进浴殿。
白腾腾的水蒸汽从浴殿褐色雕花窗棂里汩汩冒出,冯西林舔舔干裂的唇,那位“恩将仇报”的太子热水澡一定泡的很舒服,真是会享受。
浴殿内间,水池里注满热水,满屋里湿热水汽弥漫。泡了片刻,太子踏出水池,绕过一面紫檀木山水屏风,撩起一块干面巾,擦了几下长发,换上一身干净的杏黄中衣,半歪在矮床上,盯着手指蹙眉。
候在外间的张吉,听到动静,喊了声:“小爷?”
“张伴伴,进来吧。”
张吉拨开帷帐,躬身进来,见太子的发稍还在滴水,忙上前,想接过面巾给太子擦头发。
太子挥挥手,止住了他。
张吉暗叹口气,太子这两年不知怎的性情变得怪异起来,贴身侍候的活儿不许他们动手。
他原以为太子长大了,到了少年而慕少艾的年纪,可他细细瞧了段时间,太子并未对哪个宫女青眼相待,也不许宫女近身服侍。这些事情,竟都是自己动手。
太子七岁出阁读书那年,皇爷派时任典玺局局丞的张吉随身照料,不久,张吉升任东宫典玺局局郎,主事东宫。
一入东宫,张吉便一心照料侍奉太子,他明白,他下半生的生死荣辱全系在太子身上。
张吉服侍极为用心,做事勤勉可靠,甚得太子信任。
但随着太子渐渐年长,后宫前朝局势复杂诡谲,张吉感到了吃力。他在内宫人缘极好,却不擅长外朝事务,太子问起天下时事,他常常不能与太子分忧。
太子并未表露过不满,但自然而然地,东宫的无上权威不仅在名义上,更在实际中握在了太子掌中。
即便太子尚未举行冠礼,即便张吉他们是皇爷亲指、看着太子长大的老人儿。
张吉性情恬淡,见自个侍奉的太子是个英睿过人的储君,颇觉与有荣焉,索性将一腔心思放在了东宫庶务之上,专注照料太子生活起居。
哪里想到,今天太子竟坠入刺骨冰湖,若不是上天垂怜,若太子有个万一,他万死难赎。确认太子无碍,张吉再也控制不住强压的恐惧,伏地痛哭。
“老奴无能,竟让东宫出了吃里扒外的畜生,让小爷堕入冰湖,万幸上天佑庇,列祖列宗佑护……”
太子见他哭的不成样子,揉了揉额头,“孤没事,张伴伴别哭了,起来。”
他这次来琼华岛,是临时起意,是在母后遗留的札记中看到,十年前的这一日,母后在太液池中救了一条冻在冰层中的红色锦鲤。
母后那日很欢喜,不仅在札记中洋洋写了千余字,还画了幅画,画中以瀛洲亭做标记,详详细细标注出了救锦鲤的位置。
他想念母后,在十年后的同一日,来到母后来过的故地,这个临时起的念头,只有东宫贴身伺候他的几个人知晓。
提前在那块冰面上做手脚,只能是东宫出了内奸,泄露了他的行踪。
“小爷,为免夜长梦多,咱们赶紧回东宫,老奴将那畜生揪出来。”
太子不语,凝神注视双手。
按说,张吉的提议是对的,且不说揪出东宫内奸,他堂堂太子堕入冰湖,传扬开来是什么好名声吗?
外朝的震动且不提,传到父皇耳朵里,一句顽劣不稳重扣下来,东宫上下都要吃瓜落。
最好若无其事地回到东宫,将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他的双手刺痛难忍,仿若刀割。
“孤的手痛。”
张吉慌了,“老奴去宣太医。”
“先别去。”太子皱眉,伸出双手,张开、紧握,用力自如,骨头关节应该都没事,手上也没有伤口,可就是疼,“或许是寒气凝在手上没有散出来。”
“对,对。”张吉点头不迭,“这么冷的天,滴水成冰,小爷掉进冰窟窿里,寒气入体,只是泡怕是不能全部驱除。老奴让人将熏蒸室里的石头烧红,小爷进里面蒸一蒸。”
熏蒸室在最里面,一大堆石头烧得滚烫,太子舀起一瓢水浇到石头上,吱的一声白烟腾起,热浪扑面而来,汗马上滚了出来,浑身的骨头都松开了。
“温石浴室”的名字由此而来。
太子却拧着眉抹一把汗,他的手还疼。
他不信邪,拎起水桶,哗啦啦全倒在红透的石头上,炽热热浪猛地袭来,逼得人喘不过气。
“小爷。”张吉冲进来,手忙脚乱地打开上面的透雕小窗口通风,“老奴这就去宣太医。”
太子踱到窗边,深深吸了口冷气,一腔烦躁,突然一个青灰色的人影闯进他眼中。
冯西林冻得受不了,顾不得会不会受训斥,搓着双手蹦跳取暖。跳了几下,脚底板的血液流动起来,冻得僵硬的双脚重新有了知觉。
东宫诸人一直无视冯西林,她蹦蹦跳跳的,引来数道目光侧目,冯西林知道这样会惹事,可她怕手脚冻坏,不敢停下。
索性低了头,装起了鸵鸟,不看就是没有。
有个内侍挑着两桶水,快进火室的时候,脚下一滑,摔在地上,一只水桶滴溜溜冲到冯西林跟前。冯西林猝不及防,一脚踢在硬木制成的水桶上。
痛得她弯下腰抱着脚飙泪。
“嘶!”
熏蒸室里太子嘶嘶抽冷气,他的脚也痛。
太子面色大变。
“把这个……人给孤带进来。”
太子修长的手指指着窗外微微颤抖,张吉顺着一看,是那个直殿监的粗使小内侍。
张吉带人赶到的时候,冰面之上只有太子和这个小内侍两个人,看情形,像是小内侍救了太子。可太子对这个小内侍的态度却又不像。
本想腾出手的时候好好审审小内侍,太子此刻怎又突然要带他进来,而且是要带进浴殿里。
太子连东宫的贴身内侍都不许进来侍候,竟要让这个脏兮兮的粗使小内侍进来,张吉有些糊涂了,可他不会忤逆太子,只得狐疑着出去传话。
冯西林听得太子要见她,脖子上霎时冷嗖嗖的,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硬着头皮跟着人去浴殿,小脸儿煞白。
“让他一个人进来,张伴伴,你守着殿口。”
太子的嗓音透过重重帷帘纱帐,沉沉敲入冯西林耳中。
张吉揭帷帐的手一松,瞥了眼冯西林,棉袄脏得黑乎乎的,手上疮口红红肿肿,瑟缩着脑袋,看不清容貌。太子素来喜洁,怎么会让这么个脏兮兮的小内侍进浴房?
等了好一会儿,没听到管事的老公公发话,冯西林小小声问:“张公公,奴婢……?”
“进去吧。”张吉点头,身子侧了一步,示意冯西林自己进去。
“谢谢张公公。”冯西林抬头弯腰向张公公行了一礼,她刚痛得飙过泪,声音带着些鼻音。
而这声音听在张吉耳朵里,却有种黏缠味儿,这才仔细看那小内侍。这一看,让这位主事东宫多年的张老公公没来由地心中一跳。
好一双眼睛,水水的发亮,勾魂的猫儿一般,只一眼,就让人忽视那一身脏衣破衫,以及脸上手上的冻疮。
本朝妃嫔选自民间,秀女最重美貌,个个都是万中挑一选出来的,张老公公见惯了美色天成的美人,可这小内侍竟让他吃了一惊。
花白双眉用力一拧,张吉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冯西林不知道张老公公心里想什么,深吸口气,撩开垂地帷帐,步入太子的浴室。
透窗而入的冷水吹散了水蒸汽,熏蒸室里一地细密密的水珠,冯西林乍入这灼热内室,棉鞋底子沾的碎冰融化,走一步留两个黑脚印,在光洁明亮的金砖上,分外惹眼。
她悄悄地把双脚并在一处,僵手僵脚面向太子站立,大气儿不敢喘一下。
“孤在太液池上问你的话,老老实实回答。”
身前投下一片阴影,冯西林飞快瞄了眼,太子散着中衣,赤着脚居高临下地逼视她。太子年岁不大,腰身是少年特有的瘦削劲瘦,比起在太液池上,他的态度似乎有了些变化,冷戾之气少了些,多了些好奇。
毕竟是个少年。
冯西林诡异地松了口气,又有些遗憾,她要真是个妖就好了。这个阶级森严的皇权世界,做妖比做人舒服多了。
“奴婢……是人。”
话一出口,冯西林感觉到太子的眼神刀子一样剜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无一处遗漏。
沉默许久,太子一声嗤笑。
冯西林听不出他是信了还是不信,她现在顾不上太子了。
熏蒸室里温度极高,她一身棉袄棉裤,热得透不过气。更让她无法忍耐的是,身上的冻疮一受暖,比在冰天雪地里冻着还难受,疮口红肿、发烫、发痒,尤其是痒,直痒进肉里骨头缝上,让人无法忍受。
“太子爷,奴婢真的是人。”冯西林狠命挠手,想用疼压下痒,眼泪汪汪。
太子突然蹙眉,露出痛苦之色。
冯西林见他狠狠揉了下板着的脸,以为他有所动容,低声哀求,“太子爷,奴婢真的是人,求您放了奴婢吧。”
太子一把攥住冯西林的手腕,低喝:“手怎么回事?”
“奴婢手上生满了冻疮,在外面冻着还能忍,受了热,疼痛入骨、奇痒难忍,求太子爷放了奴婢吧。”
“又疼又痒。”太子小声喃喃。
冯西林以为打动了太子的铁石心,越发说的凄惨,“不仅是手,奴婢脸上、脚上也都生了冻疮,一会儿待脚上的血活络了,也会疼痒起来,滋味比手上的还要难熬。脸上倒还好,只是毁容,没那么疼。”
什么叫只是毁容?!
她说一句,太子的脸青一分,说到最后,太子清雅俊美的面孔都扭曲了。
太子的脸色太难看了,心生恻隐也不至于如此吧,冯西林的声音渐渐消失。
“你若是个妖,混成这样,也没脸见人。”
眼见太子气咻咻地走向窗边,冯西林挠挠手,虽然太子这话不好听,但他是信了吧,信她是人不是妖。
张吉在外面只能听到里面嗡嗡地说话声,听不清说什么,看了看时间,忍不住提醒一声:“小爷,时辰不早了。”
太子确定了他的手疼与这个诡异的小内侍有关。
这个人,得握在他手里。
太子吩咐张吉,“张伴伴,把这个……”
冯西林很会看眼色,“奴婢冯西林。”
“把冯西林洗涮干净,换身新衣裳,带回东宫。”
……
直殿监又一次因为冯西林沸腾了,从一个最低级的洒扫粗使小火者,成为东宫内侍,冯西林只用了一天。
“东宫张公公亲自来要人?御马监打发出来的小内侍,怎么攀上了东宫?”直殿监掌印太监赵通牙疼似的直啜牙花子,御马监他惹不起,东宫他更惹不起啊。
别看他也是个正四品的掌印,可直殿监的掌印太监与司礼监、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不啻天壤,根本不能比。他见了司礼监掌印要跪拜口称印公,见了御马监掌印也得小心伺候。
内廷十二监,他直殿监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干洒扫粗活的。
“咱家就是心太软,没早点结果了那小东西,给自个惹一身腥。”赵通骂了一阵,腆着笑脸去迎接张公公,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得罪东宫,只能得罪御马监了。
消息飞进西苑矮房,与冯西林一起干苦活的小火者们面面相觑,小冯这落架的凤凰又飞上去了。人和人的命果然不一样。
虽说他们心里各有滋味,大都还是为冯西林高兴,毕竟认识的人发达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正掏出镜子细细涂抹面脂的陈长随,听到消息,一下失了魂,冯西林那张漂亮脸蛋儿都毁了,怎么能进东宫?
“我就说小冯那双手是要进司礼监提笔写字的!”和冯西林关系最好的粗壮小火者,很是为自个有眼光得意,“进了东宫,什么好药没有,小冯手上的冻疮算什么。”
“是了,不过是冻疮,太医院的圣手名医肯定能治好。”陈长随怔怔地嘟囔,“还是得长一张好脸啊。”
再一看镜中,照出的那张黑阔大脸,陈长随气得摔了镜子,丑脸误我!
直殿监上下的反应,羡也好,妒也罢,冯西林都不知道,她在东宫的处境全不是他们想的那般美好。
那天在温石浴室的西夹道里洗了澡,换了新衣裳,跟着太子回了慈庆宫。太子赏了上好的药膏,冯西林把疮口涂抹一遍,倚着熏笼,抱着粉彩草虫细瓷茶盏,轻嗅氤氲茶香,一个多月的身心折磨,她似乎终于回到了人间。
不想,从直殿监回来的张吉公公,盯着冯西林看了半天,也不知和太子说了什么,当晚,冯西林就被送出了宫,安置进了张吉公公在宫外的一处私宅里。
这处私宅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院子不大,三间北房,东边是厨房,西边是厕所,靠近厨房还有一眼水井。
如今看着很一般,但这里距离皇城北门北安门只有两三里路,位置很是优越。后世妥妥的京城二环内,贵出天际。
院门从外面上了锁,冯西林出不去,好在厨房里米面盐油俱全,她索性随遇而安。
而这种自得其乐的日子也只过了三天。
第四天那日,阳光极好。冯西林打起棉帘,搬了把圈椅放在门口,椅子上垫个蒲绒垫子,地下火炉烧得火焰焰,坐着一个滚沸的茶吊子,她蜷在圈椅里,呷一口茶,吃一口自个炸的糖糕,慵懒地晒冬日难得的暖阳。
院门突然开了,一伙人闯进来。
走在中间的那位,身穿八卦法衣,头戴莲花冠,左手捻诀,右手持剑,赫然是个降妖除魔的高道。
冯西林一口糖糕噎在嗓子眼,等等,这道士要降谁灭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