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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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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鬼和赵拱虽成了弟兄,但最经常一起做的事不过就是放牛的时候煮熟小鸟或偷来的鱼。在陈鬼的启发下,赵拱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烧制食物的方法。
      陈鬼对溪边那些白色的泥巴了如指掌,他可以把它们捏成长短不一的泥条,做成圈儿叠在泥板上,揉成锅的形状,投进火堆里烧结,然后拿来做锅。这种烹饪方法比较省柴,做出的食物很可口。只是当赵拱提议要捏一个回家以拯救那口任务繁重的铁锅,陈鬼会毫不留情地把那些东西砸碎。
      赵拱曾经自己尝试做了一个这样的东西,并且在陈氏兄妹不注意时拿到山下去,在他娘面前展露的第一时间,就被脸色发白的娘砸得稀烂丢到后院阴沟里去了。
      那个时候赵拱才知道,他的无数先民早就知道这玩意儿了,它叫“陶”,或称“瓦”,和他家屋顶上盖的那瓦片原理完全相同,只不过就是不能做成容器罢了。就如同纸可以作草纸刮屁/眼儿,但不能往上面写字。
      当年的赵拱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不久之后他和谢春阳他们之间不得不操着翻译腔互相呼唤对方的转色名时,赵拱才隐约明白这个道理。
      这和留了头发会被砍头完全一个道理。
      说到留头发,赵拱认为陈鬼最不可思议的地方之一就在于他长到了屁股乃至大腿的头发,平常就像个球一样被泥巴缠绕着堆砌在头顶,而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头发的真实长度。
      赵拱在成为陈鬼哥们儿的第七天,提出要去他们家参观。后来他就被带到了离溪边不远的一个上方长着一颗松,松上的女萝像垂帘一样垂在洞口的山洞。
      洞口里一个不长的甬道,拐向右侧,那是陈氏兄妹的卧房,两堆柴堆,上面铺满稻草,稻草上有自析的几幅蕉纱,缝制成被子的形状,但里头塞的据称是干蕉叶和稻草。
      赵拱在陈氏兄妹的山洞待到了傍晚,把牛赶下山后又上了山。在溪畔就看见陈鬼在洗澡——他每天似乎都重复着晚上洗澡,放下头发,白天在身上抹泥的过程。
      赵拱蹲在溪边看他的头发从一团球变成一块布,就像所有对改变觉得新奇的孩童一样,百看不厌。
      陈鬼最大的优点就是不管有多少人看,他依然可以镇定自若地洗澡,包括仔细地洗干净鸡鸡。
      洗完澡之后就拎起赵拱回山洞。不过赵拱更乐意被他放在肩上——有时坐在陈鬼肩上时,赵拱不厚道地吹起骑牛时吹的竹笛。
      吹完后赵拱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踹一脚陈鬼的肋骨,问:“好听不?”
      陈鬼时常会考虑一下,说:“一般。”
      当然陈仙是会拍手叫好的。
      赵拱在山洞里的表演也通常只有陈仙喝彩。
      陈鬼经常用竹子在地上画图,陈仙会在旁边念出来。久而久之,赵拱得知了陈鬼画的不是图,是字。再久而久之,赵拱学会了看字。
      而陈鬼最经常写的两个字是“青花”。赵拱问那是什么意思,陈鬼从来不解释。陈仙说那是姑娘的名字。
      赵拱则认为,作为这个时代的姑娘,叫什么花之类的早就落伍了。
      陈仙问:“那你说姑娘应该叫什么名字?”
      赵拱说:“什么仙之类的。”
      陈仙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
      赵拱只有一次留宿在陈氏兄妹的山洞里,那天他跟他娘强调他去谢春阳家,但后来上了山。陈仙在天黑的时候说送客,赵拱赖着不走。
      陈仙瞪眼,赵拱说:“你怕什么,不有你哥在吗?我跟他睡。”
      陈鬼老早就睡下了,赵拱盖灭火堆,跳到属于陈鬼的柴草堆上。结实地坐在了陈鬼身上。
      陈鬼虽然没有发怒,但毫不客气地把赵拱掀翻了。赵拱只好重新爬上柴堆,低声乞求一席之地。
      陈鬼说:“回去。”
      赵拱说:“要不我去小仙那儿?”
      事件的结局就是一整夜陈鬼都把赵拱箍在怀里,以防对他妹进行不轨。赵拱表示就算是哥们儿也不必如此亲密,陈鬼说:“你以为有下次?”此后一到天黑,就把赵拱扫地出门。
      陈氏乞丐兄妹日常的食物主要来自于乞讨,所以有时候赵拱会整天见不到他们。他们可以走遍整个浮梁镇乞讨,从浮梁镇东的山前村到浮梁镇西的乌村。大多数时候是讨要一日只够一餐,有时碰到红白喜事,可以带回不少吃剩的饭菜。当然,他们用讨饭用的那个布袋用的是棉纱,而不是蕉纱,以防咸水浸断。
      如果碰上讨不到一粒米的时候,又恰巧赶上农忙,陈仙会把陈鬼租出去做短工。因为外界的定义是疯癫子,他最经常干的活儿是舂米或者转砻。陈鬼可以一天到头不歇着转动木砻,收的工钱又低,除却不定时疯癫之外没有别的坏处,所以雇者并不少。
      由于挨饿的频率相似,赵拱认为除了冬天,他的生活和乞丐兄妹并没有差别。只是一旦到了冬天,没有衣裳、没有被子还是很难熬的。冬天他们也很少走出山洞,靠的也是先前讨来的食饭过活。
      真的到了冬天,不需牵牛去放,只需喂些草料,加上衣裳单薄,赵拱上山也少了。一家人除却逢圩前还会到近处药鱼之外,平时也没什么事做。
      赵拱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和驼子公公住在一起,驼子公公有个怪癖,就是有个专属的木桶,里面放的是白色的很细的沙粒。每天睡觉前,他都要在沙粒上用树枝画。他画的东西很多,有时候是花瓣,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鸟兽。沙粒足够细,树枝足够细的时候,可以画出很细致的画。由于放在阁楼的窗前,这个怪癖除了赵拱没人知道。
      从赵拱七岁开始,驼子公公就把树枝交给他,让他画。驼子公公一般在日落前睡觉,赵拱有时可以赶上,有时不能。但到后来他会自己在那木桶里画,不画完就睡不了觉。
      整个冬天无聊的话,赵拱就会在木桶里画,或者写陈鬼教过他的字。驼子公公看见了,也不说什么。

      如果非要让赵拱找出人生中的转折点,他会选择十岁。尽管他觉得他的一生实在没有了不起到可以用这个词的地方。
      建元七年彩云南道大叛乱,皇帝大征兵。那时赵拱刚满十岁,谢春阳十岁,谢春月九岁,陈鬼十七岁,陈仙十岁。
      征兵对象是年满十二岁不足五十岁的所有男子,除了病残,一个不留。
      在征兵消息到达太平村的前五天,谢重缭的大儿子马骝谢招伟失踪。谢重缭亲自出马,到谢招言家,恭恭敬敬地说想请教一下神祗转世的赵拱,问问他儿子上哪儿去了。
      赵拱那时正在炉灶边加柴。晚间要喂一趟村里几个大户人家合养的猪,他娘正在地上剁飘萍,拌糠麸。他舅正在刷锅,他舅娘在收拾人吃过的碗筷,驼子公公身体有不适,早早上了阁楼去睡了。
      全家人对谢重缭的光临都没什么反应,谢重缭站了一会儿,给谢招言递了支卷烟,谢招言停手刷锅,说:“不好这玩意儿。”
      “马骝走不见,阿拱,你晓得他去哪里了吗?”
      “上山去了。”赵拱拢好柴火,揉揉鼻头,说。
      “那个山?”
      “不知道。”
      十岁的赵拱已经开始发育,开始拔高,赵拱他娘认为儿子将来会长得和丈夫一样高大英俊,但也有可能一样风流。至于是不是神祗转世,谢秀字认为说不上来。
      不过几天以后,她就坚定地认为不是。
      谢重缭的问话让谢秀字、谢招言有些疑惑,直到联保队长带了个转色官来宣读征兵诏,两兄妹才彻底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征兵那天陈鬼的发狂比以往严重,转色官读完兵诏,联保队长进行翻译的时候,陈鬼在他面前不远拉了坨屎,乐呵呵地吃起来。联保队长眉毛没动一根翻译完之后,陈鬼就把剩下的屎甩在了他脸上。
      赵拱看着舅舅连同村里的青壮年被带走,又看着被民兵队毒打的陈鬼,隐约明白了什么。
      连同征兵诏一起下的还有收铁诏。村里所有铁制品上缴县衙,县里上缴省府,省府统一开炉铸兵器。
      赵拱家那口人畜共用的铁锅也没有幸免。
      那年,太平村里剩下的青壮年只有傻子洞儿,朝露村剩下的只有陈鬼,江厝村剩下的只有碧珍一事后疯癫的少传。
      整个济县剩下的无非老弱病残。由于每年两石的皇粮,十岁的赵拱身上那件从三岁穿到如今的布衣终于变得只能遮住屁股,最后不得已,也去析了蕉纱,穿上了遇水即朽永远不能洗的蕉纱衣。然后对着陈仙陈鬼说:“嘿,成一家子了。”
      谢重缭家的老水牛在赵拱十岁零七个月时寿终正寝,赵拱失业了。
      谢招言被征走之后,婚后七年不孕的媳妇儿忽而有了身孕。一家人却忧多于喜,这婴孩生下来,还不知养不养得活。
      失业之后,赵拱有半个月没上济定山,初雪那天披了蓑衣上山,去山南草场边山洞里找陈氏兄妹。身上穿得单薄,到了山顶手脚已经发青。陈仙站在洞口张望,见赵拱来,向他招手。
      她穿得更少,仍然是多年前那褴褛的麻衣。
      赵拱脱下蓑衣给她披上,问:“你哥呢?”
      “仙姑又来找他。”
      仙姑是驴蛋他媳妇儿清英,驴蛋几年前刺配北疆后她便时常将些食饭来找陈鬼。太平村私下传为笑柄,谢重缭对此事也不闻不问。反正她是观音身,怎么弄都不会出事。
      赵拱要往山洞里去,陈仙拉他,笑说:“嘿,你不怕丑。”
      “他不怕丑,我怕个鸟毛。”赵拱说,“冻死了,还不进来。”
      进了洞口不远,往右一拐,就是陈仙陈鬼宿眠之处,此时燃了一堆火,陈鬼坐在火旁搅弄,清英光着屁股躺在柴堆上,赵拱见了,冲上去踢陈鬼小肚子,陈鬼滚在地上哎哟哟叫起来,清英跳起来。
      “叫你偷我柴火!死乞食的!”赵拱一脚又一脚踢,好像没看见清英。清英系上裙子往外跑了。
      赵拱没踢够,陈鬼抓住他的脚。
      “走了,还装什么?”陈仙拍他头。
      陈鬼一头脏污,满脸灰土,赤着上身。赵拱往他脚边吐唾沫:“鬼样她都要,欠操。”
      陈鬼没睬他,自顾自添着柴。赵拱看不下去,抓了把雪化了抹他脸上,把泥灰洗净,陈仙在一旁笑。
      赵拱在陈鬼身旁坐下,陈仙在赵拱身旁坐下,三人取了会儿暖,赵拱搓着手,一会儿才暖过来。
      “你干嘛来?”陈仙问。
      “明天去镇上烧砖,少回了。”
      “烧什么砖?”
      “北疆筑新城,要浮梁瓷局的白土砖。”
      陈鬼对这个话题终于有了兴趣,转头看赵拱:“高岭土烧砖?”
      “那呢?又不能烧别的。”赵拱说。
      陈仙看了一会儿赵拱,好像要说什么,最后低下头搓搓手,什么都没说。
      陈鬼又拨弄了一会儿火堆,忽然说:“好好待小仙。”
      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出来得莫名其妙,完全没有上下文。赵拱怀疑自己听得偏差,看了一眼陈鬼,等他继续往下说,但陈鬼此后就再没说过什么。

      那天晚上赵拱睡在驼子公公身旁,在一点儿也不暖和的布被里翻来覆去。驼子公公只能打侧睡,对着赵拱耳边鼾声震天。阴霾十来日的天到了深夜忽然光亮起来,从阁楼上透亮的玻璃瓦中洒下一些银光。
      深夜里除了鼾声,也没别的声音,忽然就听见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由远而近,到楼下后门处消失了,赵拱听了一会儿,又听见咯吱咯吱踩雪走远的声音。他跳下床,打开阁楼窗扇,雪地里见一个人披着蓑衣往济水那边走去。赵拱光着脚下了阁楼,打开门,冲出去。那时只是银月下白茫茫一片空空的雪地罢了,雪地里一串浅浅的脚印,也不像是人的。
      后来赵拱回到阁楼,反复想着那串脚印,迷迷糊糊地想到可能是山鬼的,山上太冷,山鬼也扛不住。到了天光他才入睡。不久就被他娘喝起,赶去镇上砖场上工。日头出来已是辰时,赵拱背上两斤炒米,和谢春阳、谢春月一起去了浮梁瓷局。
      赵拱的十一岁到十四岁都是在浮梁瓷局后高岭山下的砖场待着的,每月末准假回家一日。第三个月末,他用作役工换的三袋米换了块布,那时已经春暖花开。回家后,他背着小表弟顺义新衫用剩的布去山洞里找陈氏兄妹,发现山洞里已经没人了,去朝露村中陈绍文家找到了陈仙,她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布衣,看见赵拱,哇地哭了。
      赵拱的手凉了:“你哥呢?”
      “走了,那天晚上就走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
      赵拱把布交给了陈仙,一个人下了山,在济水边徘徊了许久,春天孵出的新鸭已经下水,水中游得欢快。今年也就下过那么一场雪,本来济县在祗道南面,几年也才一场雪。他又想起那串脚印,那么浅的脚印,是人的吗?
      谢春阳走过,见他失魂落魄的,从背后踹了他一脚,他跌进破寒的济水中,也不爬起来。谢春阳说:“魂叫山鬼吸了?”把他从河里拉出来。
      “你是不是我哥们儿?”赵拱上岸了,抹了抹脸上水说。
      “是。”
      “你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谢春阳盯着赵拱好一会儿,说:“前年我有一回偷了鸭子自己吃了。”
      “好,够哥们儿。”
      “你家番薯我挖过一回。”
      赵拱说:“你家的我挖过十回。”
      谢春阳说:“没事儿拉?”
      “好得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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