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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雾里烟封一万株(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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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看他。他站在门口,过了良久,才找到一句话问:“这衣服怎么了?”
“腰身大了点,我要改一下。”她顾自缝着衣服,低声说。
他便说:“不合身的衣服,丢掉好了。”
盛颜停住自己的手,想到自己十岁时穿的第一件裙子,她到现在还清楚记得,母亲把她自己的旧裙子改小给自己,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将已经磨损的地方绣上花朵。当时自己的喜悦,这里没有人会懂得。
她什么也不说,也不辩驳他。她知道这些人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人,即使说了,也不过类似于乞人怜惜。
见她沉默,他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在房中,一片安静。只有她身后的窗外,枝叶一直不安地在风中起伏。
第二天用过午膳,宫中尚衣局送来明日朝觐皇上的宫妆服饰,院子里每个人都一一送到,却只有盛颜,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来送达。
她终于忍不住出了自己房门,却看内侍都已经走出去了,忙追上去问:“几位公公,是否衣服太多,一时遗漏了?”
那些内侍相视一笑,摇头道:“并没有遗漏,是太后怜悯你,你的福分到了。”
盛颜茫然不知所以,回房去坐了不久,门口已经有太后口谕传下来了。
原来是太后怜惜盛颜母女孤苦,特恩准盛颜出宫回家,与母亲相依。
在周围一片窃窃私语中,盛颜一时恍惚,不明白这事情是怎么回事。她重新收拾自己的东西,想自己五天前刚刚离开了家门,告别了母亲到这里,现在突然又被放回家,匆忙让人来,又匆忙让人走,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这几天来的事情,只是一场梦境,或者只是,一个笑话?
跟随宫人沿着高高的宫墙而行,她带着自己简单的东西,走向宫门口。
红墙,黄瓦,高而蓝的天空。
这么大又这么空旷的皇宫里,脚下砖地绵延不断,头上高天直欲压人头顶,仿佛命运压抑在人全身。
他为了什么,不阻止自己回去?难道当时他只是随口笑谈,现在他后悔了吗?
她悄悄伸手到怀中,握住那个九龙佩。龙颜峥嵘,刺痛了她的掌心,眼泪不觉就流了下来。
眼看出宫的那道偏门就在眼前。
只要一拐弯,就是外面的世界,她以后的命运就完全不一样了。
就在她这一步要迈出去的一刹那,身后忽然有人问:“你们要带她去哪里?”
几个内侍回头看到正经过这里的步辇,还有步辇上的皇帝,连忙跪了下来。
盛颜茫然无措地看着那个穿着帝王之衣的人。是在御花园替她爬到假山上采摘那一朵花的人。微笑温和,光华内敛,诗书气质,在一身的团龙纹饰映衬下,分明觉出软弱来的。
他从步辇上下来,走到她前面,执起她的手,微笑道:“幸好被朕看见了,不然你若出去了,那可……”他脸上涌出淡淡一丝无措,似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顿了顿,转身看宫门,说:“幸好,差这么一步。”
盛颜只觉得自己身在浮云之中,全身都没了力气。
他是皇帝,原来他才是皇帝。
那么,给了她九龙佩的那个人,他是谁?
三生池里一双人影,那一个是谁?
就在离他们十步之遥的宫门外,瑞王一个人负手站在那里,看看天色,已经快要午时。
脸上微微浮起一抹笑意。她也快要出来了吧?
他自然是不能进去接她出宫的。只有等在这里,等她踏出宫门,从此以后,一切就都圆满了。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太阳渐渐转移,正午的刺目光线,仿佛未来倾泻而下,狰狞地压在宫门内外三个人的身上。
桐荫宫,春天的时候,尚训帝住在这里。
盛颜茫然地跟着尚训进来,看这里高轩广屋,殿宇高伟,气势疏朗。殿基周围遍植高大的梧桐,现在正是着花的时候,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盛放在蓝天下,白色与紫色的素净颜色,看上去几乎淡到冷清,与其他宫室迥异。
她料想这里不是一般的地方,便转头看带她来的尚训帝,他微笑道:“周成王小时候与幼弟叔虞玩耍时,曾经把桐叶当作诸侯信物赏给他。周公认为天子无戏言,便劝成王将叔虞封在晋地。宫中设桐荫宫,以示天子一言九鼎,无法动摇。”
桐叶封弟的典故,盛颜从小就由母亲教她读书写字,这是知道的。
“难得这里的梧桐每一株都开得这么好。”她轻声说。
“这个当然了,假如有一株开得差了,后局就要马上掘掉,从其他地方取好树补种。”他说,“在宫里的树,假如不能好好开花让人看,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盛颜心里暗暗一惊,低头默然无语。
“这里的梧桐开得真好,所以朕现在住在这里。”他翻手拉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进去。
这里是他的寝宫,而现在自己的手却又握在他的手中,盛颜一时慌乱到极点,只觉得心口抽搐似地,慢慢流过温热的血。
他拉她坐在廊下,这条回廊全笼罩在梧桐的花荫里,梧桐枝条柔软,花开得多了,压得树枝倒垂,一片紫色白色包围着他们,只有花叶的缝隙间,有细细的风吹进来。
两人沉默良久,他开口问:“怎么后局要送你出去?”
她受了一惊,抬头看见他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黝黑而清澈,竟如从未见过风雨世事一般。她只觉胸口难过得几乎要爆裂开来,说不出话,张一张嘴,眼泪却先滚了下来。
皇帝却以为她是因为要被遣送回去而难过,轻轻伸手去拢她的肩膀,说:“不要担心,朝廷的事情我不管,但在宫里,我就一定要留住你。”
她知道皇帝因为从小身体不好,一直不怎么过问国事,全都是瑞王在决断。可这样的错误,莫非是上天注定,她怎么会想到,那个大雨中偶然相遇、对自己笑容温和的男人,他才应该是素有暴戾之名的瑞王。
一个错误,就是一生。
心里太过混乱,到最后只剩了空白一片。她感觉到他低头吻去自己脸上的眼泪,他的唇柔软温暖,动作轻柔,幼兽一般小心翼翼,倒似她是此时枝头的梧桐花,柔弱到不禁风的娇嫩,怕自己力道稍微重了就会让她受伤。
在急促的呼吸中,她闻到梧桐花的香气。这香气让人头晕目眩,仿若是毒药。
吻……三生池上,也曾经有一个人,这般温柔地吻过她。
而他缓缓在耳畔厮磨,气息扰得她身体都几乎颤抖。她恐惧地握紧了自己的拳,指甲深深嵌进自己的掌心中,尖锐的疼痛。脑中仿若利刀割过,骤然冰冰凉凉一个念头,她挣扎着推开他,仓惶地说:“请皇上放我出去吧,我……我在宫外已经有了……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他却拉着她的手不放,用他那漂亮的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来看。
她看到他清透黝黑的眸子,他眉头一皱的时候,神情稍微有点波动,却马上就平息了,微微笑了出来,说:“你既然已经选择了进宫,那就是已经放弃以前的一切了,喜欢过什么人,有什么大不了呢?”伸手将她的肩搂住,抱在自己的胸口,轻声说:“何况你是永远看不见他了。”
她恐惧已极,可最后只能叫了一声:“皇上……”
“尚训。我叫尚训,盛颜。”他在她耳边低声,伸手去握她的手,然后低头吻了她的手背,她手一颤,感觉他已经顺着自己的手腕渐渐将唇移了上来。
那三生池中动荡不安的倒影,伴她在蓝天背景前悠悠晃动的那个人,不是他。
不是他。
可是这明黄底上金丝盘龙,帝王的天威龙颜,她一个女子要怎么抗拒?她能如何?
父亲去世的那一夜,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了什么人,上天给你什么,都一定要让自己好好地生活着。
她慢慢把眼睛闭上了,纵然眼角湿润,那也不过是桃花经了一场夜雨后的疼痛。
从此以后在这人身边消磨年华,相候此生。过往一切犹如云烟。
她的命运,就是这样了。
天边渐渐暗淡下去,斜阳在草树上留下金色的影子。
太阳还没有落山,月亮却早已出现。银白的圆月在浅蓝的天空上面只留了一抹微痕。
瑞王站在宫门外,此时周围已经是一片悄然无声。他像突然醒悟过来一样,双眉一扬,大步就走进宫里去,门口的守卫看见是他,个个只是恭敬拜见,并没有人拦他。
他到重福宫,让人叫了吴昭慎出来,问:“怎么还没有送她出来?”
吴昭慎惊愕地答道:“早已经在午末送出重福宫去了。”
后宫的女子,送出去的时候只有从青龙门旁边的侧门出去,怎么会午末出了重福宫,却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他从重福宫门口,慢慢走到宫城门口。旁边是左纵道,通宫城南北,宫里人常常抄这条近路由宫门到内宫。
站在那里,向内宫看去,宫城实在太大,道路长远似没有边际。
他问旁边当差的内侍:“今天这里,是太后来过,还是……皇上来过?”
那内侍忙低头禀报说:“是皇上来过了,刚好遇见了一位姑娘要出宫,万岁爷似乎认识她,就带她回到宫里去了。”
“原来如此。”他慢慢地说,站在那里,眼看着太阳落下去。整个皇城都是一片金色。
“原来如此。”
那内侍眼看他脸色变得异样阴沉,心里一惊,忙把头低下去,也不敢作声。他早已快步离开,独自一人,径自就去往了桐荫宫。
来到桐荫宫时,天色已经逐渐暗沉下来。所有的花都像白雪一样堆在墨蓝色的空中。
门口的侍卫看他这样急促地走来,不敢阻拦,让他一直走到殿前。守候在外面的内侍忙拦住他,轻声说:“王爷有什么事情,可以明天再说。”
他站在黑暗里,内侍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是却分明觉得自己打了个冷战,仿佛有骇人的寒气从他身上无形伤人。内侍讷讷地将身子往旁边一避,不敢拦阻。
他大踏步走到外殿,迎面是一扇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风,隔开内外。隐隐约约的烛火,在屏风后透过来,在自己的面前摇曳不定。
一下子,全身都冰凉一片。
他慢慢地把身转过去,殿前只有天上一轮圆月,雪也似的大片梧桐,在风里流转,仿佛他一回首就是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
那一场大雨中,两个人的眼睛,刹那对上,仿佛看见自己的一生。
当时整个天地的雨,下得远远近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