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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东风有意揭帘栊(上) ...

  •   九月金风透重衣,十月草枯鹰眼疾。
      那年十月,京城以西八十里外山林中,皇家禁苑的围猎开始。十月初旬便由管围大臣先行布围,严禁任何人进入围猎地区,御林军跑马清人,以防有樵夫药客进入。整整十六座山头,全部封锁。
      十月中,查山中确实再无人出入,各衙门预备围猎事宜。向导官兵大臣前往所经之地,熟悉地形。兵部拟定随行人员及御林军扈从。行前一日,以秋猎告奉先殿祭天奉祖。
      十月十五,尚训骑马出宫,武官引扈随行,文官跪送出宫。
      先帝不喜弓马,尚训登基后又一直推说自己年幼体弱,所以秋猎已经停止了十来年,这次行猎是二十多年来的盛事,满城人都津津乐道,认为尚训帝年岁渐长,如今已经开始接管朝廷,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了,这次可能就是一次预先宣告,以示自己以后对朝廷的信心。
      紧随他之后的,除了瑞王尚诫,还有太子行仁,以及君太傅的儿子、皇后的哥哥君容与等人。
      出城之后,渐行到狩猎之地,休息一夜,十月十六,秋猎正式开始。

      秋天的碧空明净如洗,云朵的颜色浅淡,长长逶迤在远山顶上。
      平原上只见众骑飞驰,围捕猎物。君容与站在尚训身后盯着天地交际处看看,等到远处一圈烟尘滚滚泛起,他兴奋地叫出来:“来了!”
      尚训站起来,等那些尘烟再近一点,就可以看出马前驱赶而来的是惊惶逃窜的野鹿和獐子,间或有几只野羊。
      这边围着的骑手也将马一催,冲向中心。包围圈立即缩小,那些动物惊见前面也有阻拦,逃在前头的收势不及,转身太快,硬生生撅了膝盖倒在地上。只见包围圈中一片尘土滚滚,动物隳突叫嚣,混乱一片。
      君容与献上弓箭,请皇帝先猎。尚训觉得这样打猎很无聊,但是照例定要皇帝先猎过,其他人才能开猎,他取过弓箭,朝一片尘土中胡乱射了一箭,一只鹿‘呦’地一声倒地,随行官要去这样的混乱中拾猎物,尚训叫住他,说:“昔年成汤网开三面,今日这样恐怕把这里的野物猎绝了,叫他们散了。”
      传令官马上传令下去,让他们自行散猎,看谁的猎物最多,傍晚行赏。
      尚训在随行宫女端过来的盆中慢慢洗手,看尚诫足尖在马镫上一点,翻身上马,他叫道:“皇兄。”
      那匹马本已起步,尚诫将缰绳一带,蓄势待发的马立即人立起来,在空中长嘶一声,硬生生停住。尚诫在马上并不下来,只是俯身问:“皇上?”
      尚训却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此时长空中一声鸟鸣,尚训抬头去看,一对白色的大鸟在空中飞翔。
      “这是天鹅,要飞到南方去了吧。”尚训问,尚诫应了一声,君容与以为皇上要天鹅,举起携带的弓箭,朝那对天鹅射去,‘休’一声正中一只天鹅的翅膀,只听那只天鹅悲鸣一声,急剧下坠跌落在草原上。
      随行官立即纵马上去,在马上俯身起落,将天鹅捡在手里,大声说道:“君右丞之物。”文书官赶紧记上。
      只剩下另一只天鹅在天空中吓得上下惊飞,惊慌失措。
      尚训淡淡说:“这两只鸟一起飞到南方去,要相伴过冬,可现在只剩下它一只,以后只影孤单,真是可怜。”
      尚诫听他这样说,抬头看着那只惊飞的天鹅,忽然想起了那一句“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这一只天鹅,失却了伴侣,以后只影孤单,千山万水,真是无法活下去。
      他忽然伸手抽出弓箭,瞄准那只仓惶惊飞的天鹅,弓弦震响,一箭穿心,那只天鹅凄厉哀鸣,也从空中一头坠到地上,立时气绝。
      他放下弓箭,淡淡说:“现在它们在一起了。”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周围太阳晒在草叶上的香气,被淡淡的血腥味侵袭。

      时近中午,开始鸣金,但大家都在山中酣兴正浓,好久才陆续看见几个人散散跑回。众人正在猜测今天会是谁的猎物最多时,忽然有人指着远处山岗叫道:“紫鹿!”
      一般的鹿都是红棕色或黄褐色,但那只鹿的颜色却异常浓烈,居然是紫檀色的,头顶的角高大神气,站在山头上看着这里。
      尚训此时抄起弓箭,带头就冲了上去。
      那只鹿转头就跑,尚训紧追上去。近卫御林军连忙跟随上去。
      一帮人消失在山林中。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太阳的光线炽烈地照在方圆数百里的起伏平峦上。秋天,在全天下都是一样的。漫山遍野的叶子,艳红,金黄,灰黄,即使还有绿色,也已经暗沉。

      永徴宫被惊动时,已经是凌晨了。棠月惶急地叫醒正在睡梦中的皇后君容绯。皇后年轻爱睡,有点不开心地睁开眼睛。
      她听见棠月吓得语无伦次的声音:“皇上……皇上回来了,娘娘赶紧去看看吧……”
      君容绯看看外面的天色,愕然问:“怎么现在回来?”
      “我听说……是皇上在围猎时中箭,现在在清宁宫,娘娘快点去吧……”
      君容绯披衣起身,想想现在必定会见到大臣,虽然事态焦急,但礼不可废,于是将常服穿好,罩上霞帔,挂了坠子。理好头发戴上凤冠,穿上云头锦鞋,系好黻黼大带,然后诏銮驾起行。
      等她到清宁殿的时候,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已经来了。她问了大哥君容与,才知道皇上去追一头紫鹿时,忽然树丛中有支流箭射过来,正中皇上胸口。随行太医虽取出了箭头,但已经伤到肺了,现在还在昏迷中,一呼吸口鼻就有血涌出,恐怕是不行了。
      君容绯过去看了看尚训,他在一殿的灯光下苍白冰凉。她吓得用手绢捂着脸,坐在床前无声地哭出来。
      忽然,她看见尚训口唇微微动了一下。她忙跪下,凑前去听,开头几个字模模糊糊,听不出是什么,后来他连着说了好几遍同样的一个词。
      君容绯凝神屏气地听着,良久才听出来,在气息奄奄的尚训口中,与血一起涌出来的,是‘阿颜’两个字。
      她抬头看四周惊慌无措的众人,看这个殿内的灯火如同霜雪,明亮而冰冷。
      她回头对自己的大哥,京城防卫司右使君容与说:“去云澄宫,诏盛德妃。”

      君容与到达云澄宫时,天色已经通彻明亮,云澄宫守卫验看了皇后令信,带他到了凌虚阁。在瀑布飞泻的小楼边,他看到站在悬崖上看瀑布的盛德妃,这里下临无地,唯有水花乱飞,如同春日的点点杨花。
      他跪下说道:“京城防守司右丞君容与见过德妃娘娘。”
      瀑布边水声如雷,在四周的山谷中隐隐回响,他的声音显得微弱,盛颜没有听清楚,回头问:“什么事?”
      他抬头看她,在背后的水风中,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云雾一般猎猎飞扬,背后无数杨花不断开谢。瀑布在下流,她恍如缓缓上升,君容与一个恍惚,仿佛她正在羽化成仙。
      他不敢多看,慌忙把头低下去了。
      盛颜以为他听不见自己说话,走近一点问:“是皇上……要见我吗?”
      “皇上在秋猎遇险,太医束手无策,如今只想见德妃娘娘一面,请德妃娘娘立即回宫……”他低头说。
      盛颜听他这样说,知道是危急了,怔了一下,立即奔出去,雕菰紧跟着她出去,却只见她在门口脚一软,跪倒在一地的冰霜中。
      雕菰扑上去抱起她,才发现她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勉强被人扶着坐到车上,她的手冰凉,微微颤抖。雕菰伸手去摸摸她的额头,发现一点温度也没有,骇得连忙缩了回来。
      一路上车马颠簸狂奔,到京城时太阳已经升起,路边的秋霜化成露水,晶莹透亮,在阳光下幻出五彩颜色。
      从南华门进去,清宁殿就在眼前。

      盛颜踉跄扑到尚训的床前,皇后在旁边看她鬓发凌乱,一身素白,不觉微微皱眉,低声说:“皇上还好。”
      尚训现在倒是平静了,十几个太医折腾了半夜,血总算止住,但他唇色暗青,全身冰凉,眼看只剩最后一口气息在等待她。
      她的眼泪潸潸而落,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尚训微微睁开眼看她,也不知道对她是应该怨恨还是应该难过。
      他艰难地伸手出来,盛颜忙握紧他的手指,她因为哭泣而气息噎塞,握着他的手,双膝一软,跪在了他的床边。
      他嘴唇在动,盛颜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听到他说:“阿颜……”声音低哑,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旁边的被上,他却用力抬起手,撩开她的头发,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悲哀莫名。
      许久之后,他才低声问:“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她跪在地上看着尚训,不知道该怎么说,良久才颤声说:“皇上万寿无疆……”
      他忽然止住她,低声说:“不用说了……我不想听。”他神情怨恨,眼神冰冷的看着她。
      盛颜默默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尚训看着她好久好久,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只在朦胧间看见窗外的阳光,淡淡照进来。在清宁殿一室的黑暗中,只有盛颜是明亮的。
      恍惚眼前幻觉,他看见盛颜站在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艳阳迷离,她在如烟似雾的艳紫色藤花中,仿如散发出炽烈光华,容光流转。
      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到现在,他却连她最细微的神情都还清楚记得。
      他缓缓松开自己的手,将眼一闭,用力对景泰说:“送她回去……回朝晴宫去。”
      离开清宁殿,被外面的风一吹,盛颜想着刚刚他的话,才忽然明白过来,尚训是想让自己跟随他而去。
      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可是,他说出了口,却又不愿听到自己的回答。
      但,即使她刚刚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真的会愿意与尚训一起沉睡在陵墓中吗?

      御林军的人在严密审查当时围猎中的人,但因为弓箭上没有特殊标记,而且当时射猎的人群也很乱,所以一时没有头绪。
      而上绶局的人已经开始商量拟制尚训帝的赞书,因为担心在龙驭之后再发诏书会忙乱。
      太医们在一起商议伤势,却开始辩论三七与白芨哪个应该占多份,既而开始争执。
      尚训,仿佛被遗忘在清宁殿的黑暗中。
      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现在我要永远离开了,你会怎么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尚训只觉得自己面前的黑暗渐渐淡去,夺目的光亮照亮了他全身。他想,自己是要走了,与这个世界告别了。人是最善忘的动物,他现在不带她走,不久之后,她就会彻底遗忘自己。
      在他孤零零睡在地下的时候,尚诫会成为万人瞩目的,盛颜的所有者。
      死亡,这般可怕,失去一切。
      尚训心中痛楚悲恸。他逐渐丧失意识,只有一个念头始终清晰——
      不要一个人在黑暗中永远被人遗忘,不要盛颜在别人身边幸福,若上天愿再给他一天,他一定要改变自己,改变一切。

      那天下午,尚训奇迹般地苏醒过来,在喝了几口粥之后,他又沉沉睡去。太医号脉之后,诧异地发现他的脉息居然强起来了。在时而昏迷,时而苏醒七八天之后,他开始让景泰扶他下地,从清宁殿慢慢走出去。
      眼前是长风迥回,天高云淡。他恍如重生,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仰望天际,良久,他才淡淡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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