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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桃花一簇开无主(中) ...

  •   八月秋老虎,天气异常炎热,幸好尚训现在居住的仁粹宫临水而建,旁边又有无数的高大树木,暑气才没有那么浓重。尚训在旁边看着水中的残荷莲蓬,皱眉说:“一转眼,荷花都已经开败了,接下来要移到哪里才好……”
      尚训是不能容忍衰败的人,他不喜欢看见凋谢的花,总是在宫中把住处移来移去。
      盛颜在旁边无奈地笑着,忽然想到那个太子,问:“皇上和我是同日出生的,怎么会有个十几岁的太子?”
      尚训也怔了一下,想了想才苦笑了出来,无奈说道:“我刚刚称帝时,年纪既幼,身体也不太好,摄政王议论要先备储君,群臣就推举他的长子行仁为太子。现在摄政王虽已经去世,但我至今无子,又一直借口身体不好避朝,所以并没有废除他太子名位。昨日中秋,慈寿太妃倒是挺喜欢他的,留了他在宫中玩。”
      盛颜微微皱眉,问:“是摄政王的儿子?”
      “嗯。”尚训看着荷塘,轻轻应道,“这孩子其实挺可怜,他父亲去世后,谁都知道他岌岌可危,原本趋炎附势的人全都不见了,据说在王府还要受下人的嘲讽……阿颜,我们不讲这个了,我不喜欢这些事情。”
      也许尚训不废除行仁的太子名号,是因为摄政王的死吧……盛颜这样想。
      尚训就凑到她的耳边,笑问:“说起来,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一个呢?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废行仁了。”
      盛颜大窘,用自己的扇子柄敲了一下尚训的膝盖,说:“谁像你这么无聊,专心批奏折吧。”起身就要离去。
      尚训忙拉住她,说:“不管那些,再留一会儿吧。”
      “我乏了,回去睡一会儿。”她说。
      尚训回头叫景泰:“把那张玉石榻移过来给德妃。”景泰应了,一时就设好在廊下。盛颜昨夜睡不安稳,躺在沁凉的玉榻上,马上就安静睡去。尚训却精神很好,守在她旁边看了一会儿,轻声吩咐景泰将景仁殿那本《竹书纪年》取来。景泰赶紧跑去取回来,尚训拿来翻了几页,重又递还给他,说:“不要这本,把那本毛边纸的拿来。”
      景泰压低声音说:“那本毛边纸的刻本没有这本好……”
      尚训看看盛颜,轻声说:“这版纸张薄脆,翻动的声音太响,担心德妃会睡不安。”
      景泰只好苦命地再跑去换回来。
      盛颜依旧沉睡,尚训安静坐在她旁边看书,偶尔游鱼在水面上轻轻跳动,极细微的‘波’一声,尚训抬头看去,只有微风吹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盛颜的呼吸轻若不闻。

      盛颜醒来后,与尚训一起喝了盏冰镇雪耳,就离开了。尚训让仁粹宫中的张明懿送盛颜回去,明懿与昭慎一样都是女官称号,她是仁粹宫中四品主事。
      盛颜与她顺着宫外引进来的御河回去,御河并不宽,最窄处只有三四丈,河边的柳树垂下千万条碧绿树枝,柔软地在风里拂动。
      盛颜无意中一抬头,遥遥看见对岸的人,正从仁寿宫方向过来。
      他仿佛也感觉到了,停下来,隔河看向她。
      两个人清楚地看见彼此,看见对方的神情。
      张明懿隔岸向瑞王尚诫行礼,盛颜也微微低了一下头。想到昨晚他从帘后伸过来的手,心口忽然一热,莫名慌乱。
      原本这样一见也就罢了,瑞王却对自己身边的侍卫说了什么,那些人先行离开,他一个人回身过了桥,到她面前说道:“正要请教德妃娘娘一件事情,就是今日批示的,关于我纳妃的事情,娘娘身在后宫,不知道可曾听闻消息?”
      张明懿见他们有话说,连忙告退。
      盛颜低声说:“此事……我并不知情。”
      “怎么会不知情?今天早上递到宫中的折子,难道不是德妃娘娘亲手批的?”他问。
      瑞王去仁寿宫,果然是为这件事。盛颜默默无语,不知道他对自己说这个是干什么。
      “淑女于归,宜其室家。你和皇上是在恭喜我了?”他问。
      盛颜默然无语,忽然脑中念头一闪,咬牙就下了狠心,尚训对她这样关爱,自己与瑞王又会有什么出路?如今又出了那个小孩子的事,她还能如何?不如一了百了。
      “正是……恭喜瑞王爷。”
      瑞王冷笑道:“你现在早已经忘记自己以前说过的话了吧。”
      以前的话,哪句话?
      你放心,我等你就是。
      盛颜默默咬住下唇,是,她说过自己等他,但是现在,两个人还能如何?
      良久,她才低声问:“天意弄人,命运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你我还想怎么样呢?”
      他看着她冷淡的样子,说道:“你既然亲自替我许配王妃,我也只好致谢。”
      “愿王爷以后夫妻和睦,白首偕老。”她缓缓说。
      瑞王眯起眼,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她却平静无比,施了一礼,转身就走。
      耳边黄鹂滴溜溜叫得急促,她走了没几步,心里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
      就在她抬手掩去自己泪眼的一刹那,瑞王忽然大步上来,自她身后抱紧她,紧紧贴进自己的胸膛。
      她与他在宫中相见不多,从来都是假装不认识,各自避过,却不料他今天如此失态,盛颜忍耐不住,又觉得全身无力,只能泪流满面。
      旁边的雕菰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没有办法挣扎,瑞王的气息在她腮畔搅动发丝微微颤动。她闻到他衣服上淡淡侵人的味道,沉水香。
      她觉得自己也一直都在下沉,不知道要沉到哪里去。
      瑞王尚诫仿佛迷失了心智,在她耳边低声呓语:“我早说过我不要那些冠冕堂皇的大家闺秀,我只要你,仅此而已。”
      她的眼泪扑簌簌掉落在他手背上,温热的,转眼冰凉。
      “瑞王爷,我是你弟弟的德妃。”她哽咽道。
      他仿若不闻,只是顾自喃喃说道:“是我先遇见你,我先想要你,为何我的东西总是会被他夺走?我比他大三岁,任何国事都是我在操心,为何他是皇帝……”
      盛颜听他话语中的怨恨,只是不敢说话。瑞王尚诫,会因为血肉亲情容忍尚训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她只能颤声说道:“今日天气炎热,请瑞王爷回府去安静清心,等冷静下来就好了。”
      “不关冷静什么事。”他冷冷地说,“该是我的,我一定会拿到手。”

      张明懿回仁粹宫时,尚训正在临快雪时晴帖,见她回来得迅速,随口问:“送到朝晴宫了吗?”
      她禀报道:“未曾送到,因中途遇上瑞王爷询问纳妃事宜,故此早回。”
      他放下笔,慢慢地说:“是吗?”盯着字帖好久,抬头叫道:“景泰。”
      景泰忙近前来。
      “前段时间,内府贡进来一管笛子,据说是柯亭笛,你去取过来,德妃喜欢吹笛,我去拿给她看看。”
      景泰把笛子取来时,尚训已经等在宫门口,拿过来就走。
      当年蔡中郎避难江南,夜宿柯亭,听到庭中第十六根竹椽迎风呜咽,声音卓然有别于其他竹子,他认为是良竹,取以为笛,果然天下竹声无出其右。传说它已折在孙绰伎之手,但现在却呈进了朝廷。
      尚训免了所有侍从,拿着笛子过去找盛颜,只有景泰疾步跟在他后面,眼看前面柳丝如浪,在风中轻轻翻滚,黄鹂的叫声远远近近,似有若无。
      垂柳下盛颜淡紫色轻容衣服,风卷起裙角,如同荷叶的边一般慢慢扬起又慢慢落下,这转转折折在尚训眼中缓慢无比。拥着她的瑞王,天青色便服,下摆是渺碧团龙,两个人的颜色,分明融化在一起。尚训觉得他们周身一切都晕光模糊,那是在离他千万里之遥的地方,是和他没有关系的世界。
      上次的哀求言犹在耳,他对她说,人一辈子开心的时光能有多少?能和你欢喜得几年,已经是上天的眷顾。
      看起来,她是不会施舍什么快乐给自己了。
      尚训缓缓转身离开,御花园道路曲折,走了不几步,已经转弯到一个曲廊。他盯着前面看了许久,问:“前面是哪里?”
      景泰忙说:“是皇后的永徵宫。”
      他站在曲廊上,下面是御沟流水,游鱼碎石历历可数,他站了很久很久,景泰看他身上没有一丝热气,浑如呼吸都已经停止,吓得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叫道:“皇上……”
      尚训抓紧手中的柯亭笛,只听到‘啪’的一声,这管千古名笛已经折成两半。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将断成两截的笛子抛入河中。像是对景泰说话,又像是在发誓一般,声音冷淡到几乎冰冷:“我和她,从此之后就像这笛子一样。除非我死,我再也不要看见她。”
      景泰吓得低头不敢说话。
      他看看前面,说:“你去永徵宫对皇后说,德妃最近身体欠佳,让皇后将她送到云澄宫养身体去。”
      “是……”景泰只觉得此时可以离开简直如同大赦,赶紧就离去了。走到中途,他想起皇上那样毫无人气,又觉得心惊肉跳,赶紧抓住几个宫女内侍,忙吩咐他们先去照应皇上。
      皇后听说要让德妃一个人去云澄宫养身子,不觉有点奇怪,尚训与盛颜感情极好,没有一天不想见的,盛颜忽然要离开皇城到京郊行宫去,让她觉得颇为奇怪。犹豫了半晌,她问:“皇上也要到行宫去?”
      “德妃一个人去。”景泰说。
      她心里不安,但也没有办法,只能让永徴殿的女史拟了旨,取出自己的印信加盖,然后交给景泰。

      人世变化,往往比浮云更快。尤其是倚仗着君王宠幸而起落的宫廷女子,更是命运变幻,难以预知。
      前一日还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盛德妃,第二天就交付了朝廷所有事情,只带了贴身宫女雕菰前往云澄宫。
      云澄宫坐落在离京城十数里之遥的紫毂山,依山而建,错落分布。行宫之前三里处,立有玉石牌坊,上面有本朝太祖手迹“云澄霞蔚”,所以宫里人称这里为云澄宫。
      盛颜下了辇驾,回身四顾。此时正是黄昏,京城静静地铺在紫縠山下,秋阳酷烈,虽然已经是傍晚,可四面热风卷来,天气如沸。
      盛颜不用问,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尚训遣到这里。瑞王,他轻易就破坏了自己所有的幸福,或许,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发现他们的行迹,他还是故意的。
      但,她除了沉默,什么也不能做。
      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这里确实比宫中好,紫縠山有瀑布自山顶倾泄而下,小巧玲珑的亭台楼阁临水而设,现在是初秋,整个宫中绿意森森,傍晚时水殿风来,清凉一片。
      这一辈子,恐怕要在这里等到自己满头白发,等到死亡结束一切。
      到云澄宫之后的第一个晚上,她在瀑布旁边的小阁中,一个人卧着听窗外瀑布哗哗哗哗地流着,京城那么热的天气,这里却是寒意遍身。她想到自己童年也曾听过这样的声音,在下着倾盆大雨的深秋,屋顶遍是漏洞,她与母亲将床移到屋子里唯一没有顶漏的地方,相拥着用彼此的身体取暖。
      她躺在小阁的玳瑁床上,在黑暗中,低声对着空气说,娘,我们微贱时,肯定连做梦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我是朝廷正一品的德妃,我的奉爵比中书宰相还高,我一个人拥有这么大的行宫,我的人生再没有任何辛苦,我的面前只剩下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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