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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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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拒绝陆修远的第二日,那关了我三年之久的房门终于打开了,豁然闯入的阳光差点灼伤我急切向外张望的双眼。
很快,许多人影站在了门前,挡住了那刺目的日光。
首当其冲就是爹爹和娘亲,娘亲的表情十分哀愁,眼眶红肿,眼角还有些未干的泪痕,一看便是先前哭了很久。
爹爹的神情我看不出来,他就像话本里那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权臣,冷肃的表情自眉头开始就没有一寸放松的,我三年前的记忆中没见过这样的爹爹,面对家人时他总是像一个普通慈爱的父亲,而自打三年前那件事以后,我能见到的也只有这样冷若冰霜的爹爹,或者,是真正的镇北侯。
我揉了揉眼睛,感觉目力恢复了不少,看到远处好似还有几个人影影绰绰地走来,暗暗猜想这会不会是前来宣旨的内侍。
还没等那人走过来,爹爹突然上前一步朝我靠近了些,声音低到近不可闻:“我本以为你昨夜会随陆家小子一同离开。”
我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倒不是惊讶陆修远的行踪被爹爹一清二楚——笑话,若是镇北侯府的守卫如此千疮百孔,能让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进出自若,那镇北侯也不用镇北了,说不准哪天就被异族的刺客在自家床上剁成肉酱了——我惊讶的是,爹爹询问我的语气中,似乎还带了几分关切,以及有心纵我离开的私心。
我被关在房内三年,软硬兼施也没能踏上过门外的土地,自认早已被爹爹抛弃生死不认,想不到居然仍有变数。
“自然是不会走,我还没去过帝都,”我咧开嘴露出笑容,“也还没做过太子妃呢!”
爹爹斜睨我一眼,低声道:“你当太子妃是什么好差使么?”
我佯装娇憨,眯眼回道:“总比一辈子关在房里不见天日好呀!”
正说着,那远处的内侍已手捧着明黄色的圣旨走了过来,随后便是我们一家人跪下受旨,具体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只觉得心里一直激动地怦怦直跳,对那帝都、东宫,都期待不已。
之后的事,便是浑浑噩噩的三天,我的足禁终于被解了,第一时间便飞奔了出去,看看外面的街道有了多少变化,看看我常吃的肉烧饼店有没有关门,陆修远那小子居然赌气让下人传话说病了不想见我,我兴致勃勃冲进了军师府,径直冲进了陆修远的房内,把这无病装病的小子从榻上揪了起来,胖揍一顿以后,拉去街上陪我喝酒。
谟兰小城的酒极烈,素来有“割破喉”的外号,我许久之前曾经常偷摸买来喝,如今镇北侯府上下都在为我打点行装,无人有空管我,我也只管拉着陆修远喝了个尽兴,直喝得喉咙生痛,仿佛有刀子在里面翻来覆去地割肉,但酒水入腹后,却有如火般炽热的力量翻涌上来,越喝头脑越清醒,全身热血奔涌,仿佛拥有了使不尽的力量。谟兰小城的夜晚极冷,为了驱寒,不管男人女人,都会喝点酒后再入睡。
尽管如此,像我和陆修远这样直接一喝就是几坛子的也是少见的,酒肆周围有食客见了我们桌上脚边堆的空酒坛,都不由豪爽地向我们叫好,更有几个姑娘特意跑过来坐在旁边看陆修远喝酒。
我是千杯不醉的体质,陆修远可不是,几坛下肚,他那平时总是白得让我嫌弃有几分文气的面孔便染得通红,学着军师端的文绉绉的架子也放下了八成,和我划起拳来动作也放得开了,只是摇摇晃晃的,看得旁边的姑娘们眼放精光,若不是顾及我还在对面,只怕便要上来抢了陆修远就跑了——谟兰小城的姑娘一向泼辣开放、敢爱敢恨,喜欢哪家的儿郎,会直接上去示爱,倘若对方拒绝,直接掳走也是有的。
我与陆修远喝够了酒,又趁着酒劲偷了两匹马,骑着马横冲直撞在谟兰小城黄泥路上,幸而已是深夜,没有惊扰到民众,我们一路奔向城西的一颗老歪脖子树,翻身下马,折了树枝做武器,我故意说要试试看陆修远这三年武艺长进了多少,结果在他醉醺醺的剑招下又把他按着揍了一顿,我哈哈大笑扔了树枝,以臂为枕躺在遍布砂石的草地上,只感到久违的畅快。
那厢陆修远却突然坐起,徒手在老歪脖树下扒拉着什么,我闭目憩息,没去管他发疯,后来他满身臭汗地兴奋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被层层布条包裹的长物,一层层布条揭开,最后露出的,竟是我久违的薄刃弯刀。
我诧异又惊喜地接过这双老伙计,只触到的一瞬间,就感受到了它们在鞘中嗡鸣颤栗,心中的热血在这一瞬间沸腾到了极致。
陆修远说:“我听父亲说,侯爷打算将你这双兵刃毁掉,我知你定是舍不得的,便托人打了两把相似的,提前想办法将你的换了出来,藏在这里,如今,也是要物归原主了……此去帝都,前路凶险,我无法伴你左右护你周全,你便……带上你用惯的这两把弯刀……好自珍重吧!”
谟兰小城的月亮很大,月光照的地面泛白,透过老歪脖树枝干的影影绰绰,我清晰地看见陆修远的面颊上有两行清泪。
这些人,怎的一个二个都觉得我去帝都当太子妃是去送死的呢?!实在晦气!
三天以后,我的行李车架已准备好,与前来宣旨的内侍一同去往帝都,临走前面对娘亲的垂泪和两位兄长的含泪哽咽,我只是笑着脸好生安慰了一番,再一转头看到爹爹的面无表情,我忍不住有了几分戏弄心思,朝他露出个恶劣无比的笑容,还挤了挤眼,在他发怒前迅速登上了马车。
就此,我告别了伴我生长十五年的故乡谟兰小城,怀着兴奋与期待,前往大雍富贵与权势的漩涡中心——帝都。
我自认我们的车架行路不算慢,且始终走的是四通八达的官道,可从出发之日算起,至到达帝都外城时,我们的车架依旧有了一个月有余,一路上应是被清理过,没有遇上过山匪拦路,也未曾遭遇流民侵扰,一路上到了暮落时分都有馆驿接待,招待十分贴心。
越靠近帝都,负责接待的馆驿也就越豪华,我自认在谟兰小城时,吃穿用度皆是在侯府内,自与普通百姓不同,可行路一半,馆驿内每日呈上的菜品糕点便已是我从未见过的精致,我随身带的两个从小伴到大的侍女秋雁和秋鸢见到那些花样繁出的点心更是挪不开眼。一开始我也险些失态,可一见那几个与我一道返帝都的内侍对这点心的反应,倒也出离冷静了下来。
这一路他们对我的尊敬还是有的,大概是因为他们心里清楚,我是马上要做太子妃的人,不久以后,还有可能会是这大雍的女主人,得罪不得。但他们在繁华至极的帝都皇宫待久了,面对那些在我看来已是足够精巧玲珑的点心,依旧是不加掩饰地露出了鄙夷嫌弃的表情,好似那摆在桌上的不是香气四溢的点心,而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腌臜物,不值得多看上一眼。
我暗暗制止了自己喉间想要咽口水的反射动作,将头摆向一边,装作对那点心毫不关心的样子。
也许是枯燥无奇的赶路日子过得太久,在听到内侍禀报明日便能入帝都外城时,我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更提上了一口气,前所未有地有些惴惴不安。
这夜,我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头顶拢下的床帐显得厚重憋闷的很,我索性伸手一把拉开了床帐,打算透透气。
然而,就是这一拉开的动作,我瞥见头顶房梁上漆黑一片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移动了一分。
我不动声色地坐起身,没有惊动外橱睡着的伺候起夜的秋雁,来到那黑影所在的正下方的小桌旁,给自己倒了杯完全冷掉的茶水。
我的眼神很厉害,夜中亦可视物,那黑影我没看错的话,应当是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埋伏在上面,身手很不错,整个人都几乎埋伏在夜色中,只可惜,在镇北侯府时我见识过更厉害的异族杀手,他们能将全身包的密不透风,裸露在外的肌肤涂成黑色,同时控制自己的吐息,不动的时候安静的像一块岩石,一动起来,就是一击毙命的杀招。即便是这般厉害的杀手,镇北侯府的地牢里也已关了十几个了,我现在头顶这个,完全不必忧心,只是我如今对未来几乎是一无所知,我想暂且看看此人目的为何。
我喝了两杯茶,他还没动,就在我要失去耐心的同时,突然,自上而下一道迅疾的冷芒直冲我头顶而来。
我不慌不忙反手将手中茶杯往上一掷,瓷器与暗器相撞发出清脆的相击声,偏离原本的方向,双双落在我脚边。
与此同时,外橱看似熟睡的秋雁早已闪身到我面前,眼神清冽,手执短刃一个越步飞身而上,与那一击不成的杀手短兵相接交起手来。
不到十个回合,那杀手已被秋雁一脚从房梁上踹下,重重落在我脚边,他刚要视死如归地咬向牙齿中隐藏的毒囊,被紧随而下的秋雁一伸手,利落卸去了下巴。
“主子,如何处置?可要重刑问询?”秋雁走到我身前向我请示。
我摇了摇头,道:“咱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问不出来什么,秋鸢,请那两位内侍过来看看。”
房门外传来秋鸢的低沉应答,秋雁用房间内的小茶炉为我烹起了热茶,之后不到一盏茶时间,那两位内侍已穿戴整齐,在门口问过礼后进入了我的房间。
我示意他们去看那被牛筋绳绑缚着,躺在地上下巴被卸、哈喇子流了一地的杀手,他们倒也不愧是皇宫里见过风浪的内侍,没有露出什么惊慌失色的丑态来,而是面色凝重地四处翻看着杀手的衣服和皮肤,企图找到一丝线索。
结局自然是一无所获,我稍等了一会,令秋雁为两位内侍倒上两杯热茶,请他们来桌前歇会儿,他们倒也没敢真坐下,上前伸手捧了茶在手中,谢过我之后,向我表示一时半会查不出此人底细,刺杀未来太子妃,兹事体大,为今之计,只能明日速速进帝都,将消息禀报皇帝陛下知晓,再请大内进行更为细致的调查。
我沉吟片刻,点头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