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十五岁前,我从未出过大漠边境的谟兰小城,这里终日黄沙漫天,是大雍的最后一道防线,数百年来与对面的异族骑兵对峙。几乎每隔数月,那些高鼻深目的异族都要来城下挑衅骚扰,每到深冬,他们就会搬来大军不怀好意地大规模进犯一次。
但是,城内的百姓却鲜少有过惊慌之态,从未听到一些异族的风吹草动便仓皇奔逃,和其他地方的百姓一样活的悠然自得,他们知道谟兰小城是绝对安全的,他们坚信着异族攻不破这道坚固的防线,因为,驻守这里的守城将领是守护大雍数百年来固若金汤的容氏一族的族长、有着大雍军神之称的我的爹爹——镇北侯容黎川。
公事不忙时,爹爹总是在家里陪着我们的,家里前厅有个很大的练武场,我上面的两个哥哥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了一身好武艺,我虽是女儿身,也不愿输于人后,一岁多学会走了就磕磕绊绊拖着小木剑,一边咿咿呀呀叫着,一边往练武场的木桩子上有样学样地砍,爹爹总是哈哈大笑地摸我的脑袋,说我不愧是容家的女儿,从小就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而娘亲这时总会瞪爹爹一眼,责怪爹爹几乎将我教成个假小子。
说到娘亲,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谟兰小城的女子们皮肤终日受到黄沙摧残,加上平日为生活所计要做农活,身材总是很粗壮,面上皮肤也都是干干黄黄的。但娘亲不一样,她的肌肤如霜如雪,嫩的像早市里卖的豆腐,虽说身为侯府女主人无需干农活为生计劳累,但大漠十几年如一日的黄沙也未曾吹皱她面颊的一丝皮肤,性格豁达爽朗的大漠人不管男女,说话时声音总是粗犷且大的,喜欢扯着嗓子互相打招呼,娘亲的声音却是细细甜甜的,总是温文尔雅不疾不徐,说话像唱歌一般。
我爱极了娘亲的声音,每晚每晚都缠着娘亲用温柔甜美的声音给我讲故事,娘亲的故事也很多很新奇,会给我讲修炼成精的妖怪来找人报恩,也会讲恶龙抓走了公主,公主的心上人跋山涉水杀掉恶龙救出公主,这些故事我在周围的其他大人那里都没听说过,每听一个就稀奇得很,不知道娘亲哪来的如此多的奇思妙想。
不过,最让我觉得不解的一个故事是讲一条半人半鱼的女人,为了爱情受了很多苦,到最后爱人都不知道她的心意娶了别人,最后在爱人成亲的夜里死去。娘亲讲完这个故事似乎很唏嘘,我却只觉得疑惑。
“既然最后那爱人不爱她,她为何不干脆用那把匕首刺死他为自己换来生存的机会呢?”幼年的我在谟兰小城也见过很多战事场面,我的长兄更是在十五岁那年初次上战场杀了一个敌人后,将对方头颅斩下带回来向我炫耀过,因此说起要杀死某一个人时,我的心里并未有多少负担。
娘亲轻柔摸摸我的额头,告诉我那是因为爱,爱一个人时,哪怕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对方一根汗毛。
我小小的心中觉得荒谬,开口还欲争辩,爹爹已找过来,严厉命令我早日学会自己入睡,不要总麻烦娘亲,说完就将娘亲拉走了。
大抵又过了几年,年满十二岁时的我便耐不住泛痒的心,拉着我的跟班——爹爹军师的儿子陆修远一起,偷了两套盔甲,悄悄跟着长兄带领的队伍一同星夜摸黑出城,直奔异族押运粮草的驻地。
那一夜的任务甚是顺利,长兄带的数百精锐包围了异族运粮驻地后,几十枚点火的箭齐发,整个驻地被瞬间照亮,异族人慌乱四窜时,埋伏的精锐们随着一声令下,高呼着俯冲而下,打得异族们一阵鬼哭狼嚎,此情此景,我也忍不住热血沸腾起来,提起我的薄刃弯刀也冲进了战场中。
说来也怪,虽说在这边境早已见过不少死人,可这是我第一次货真价实杀人,感受着利刃割破喉咙,温热的血液喷溅而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我的面前倒下,我的心里却没有军营里那些刚参军的新兵们说的那种不适感和想要呕吐的感觉,我清楚地感受到生命在我手中流逝,却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
自我不理睬我的跟班陆修远在身后的叫喊,执意冲进战场后,周遭的一切我都无暇去管,只知道一刻不停地挥舞着手中弯刀,最后还是被陆修远拉过来的长兄,看到杀红了眼的我,一杆长枪挑飞了我的武器,我才如梦初醒。
我的双目还带着血红的杀意,梗着脖子冲长兄怒吼:“你干什么?!”
长兄平日里疼我让着我,此刻也是少见的气的青筋暴起,回吼道:“容婧霜你没看到这些人已经放下兵器投降了吗?!再说了,谁准许你私自跟着跑过来?!”
我哑口无言,却还是不服输地瞪着他,长兄狠狠地剜我一眼,不再管我,去安排俘虏的押送了,我犟着一口气跑去捡回了我的弯刀,甩头往回城的方向走,一路上陆修远想过来靠近我,都被我举着刀的动作以及如同恶鬼一般恶狠狠的眼神吓退了。
那一日回到家,我受到了打出生起从未有过的惩罚,重重的十军棍落在背上以后,我被父亲按在练武场中跪了三天三夜的铁链,谟兰小城白昼夜晚的气候很不一样,白天日头能将人晒脱一层皮,到了夜晚却又呼气成霜,我顶着背上皮开肉绽的十军棍,血刺啦胡地跪了三天,膝盖早已跪的没知觉,人也快差不多了,到了第三天,我差点以为我要么跪死在这儿,要么像故事话本里一样变成一座石碑。
长兄到底还是疼我,心也软,到了第二天就想着法替我向爹爹求情,却反被训斥了一番,爹爹骂他身为那日行动的将领竟然连队伍里混进了两个人都没能及时发现,那两个人若不是我和陆修远,若是异族的两个奸细,只怕那天的长兄包括整支队伍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到了第三日,长兄看我几乎是跪在那儿出气多进气少了,一大早慌忙地骑上快马,去数十里以外的城镇找提前被爹爹支走的娘亲和二哥求救,等到娘亲和二哥回来看到我时,我已经是奄奄一息,把他们给吓坏了。
一向好脾气温声细语的娘亲几乎是要撸起袖子朝爹爹破口大骂了,而一向依从娘亲的爹爹也是头一次的梗着脖子不低头,就在两人争得难舍难分时候,隔壁军师府的主人过来登门拜访了,手下拧小鸡似的拧着一个“血人”,那“血人”看起来十分凄惨,背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被人拧着头也是乖顺地低垂着,惨到在一旁头晕目眩的我都忍不住侧目去看这到底是谁。
那长着狭长眼睛白面短须,通身一股儒雅书生气的军师把手上人往我身边一扔,我也正好和那“血人”的脸打了个照面,哦,陆修远啊。
陆修远一张原本清秀白净的脸此刻更白了,不过是那种泛着不太吉利气息的白,嘴唇几乎比脸还白,要不是我此刻动弹不得,我还挺想拿手探探他鼻息,看他到底还有没有气儿。
军师不愧是军师,三言两语就把我长兄两天没做到的事做到了,他没劝我爹放了我,而是跟我爹说他都调查清楚了,那天我们出城的盔甲装备都是陆修远偷的,我下场时候拿的刀也是陆修远给我递的,军师认为陆修远比我错的多,已经在家里把他往死里揍了三天了,听说镇北侯准备用私刑处死自己亲闺女,所以身为下属的他也不敢怠慢,赶紧拧着自己儿子过来一起领死。
几句话给我爹堵没声儿了,眉头皱了又皱,最后挥了挥手,让我长兄赶紧去把军医请过来,算是终于低头愿意放过我了。
我和陆修远在一块儿养伤,一人躺在一个竹木架子上,他自打清醒之后就一直试图跟我讲话,讲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左邻右舍趣闻给我听,起初我还是没搭理他,后来听他有时半夜在梦里都疼得说梦话直哼哼,也渐渐的复与他谈起话来。
我与他说起那日战场杀人的感觉,我说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畅快淋漓,他犹豫了片刻,看了眼我的脸,似乎在揣度我会不会生气,最后支支吾吾地说我那天实在看起来有点失控,像杀人魔一般。我鄙夷了他一番,说他不过比我小一岁,却娘娘腔地像个女人,压根不像咱们谟兰的汉子。他只是轻轻笑了笑,也不争辩,面上表情没有羞赧的迹象,反而平静到显得几分成熟。
本来我以为,待我伤养好之后,待爹爹气消之后,我就能够出去镇北侯府再做回那个无忧无虑满街跑的假小子了,没想到的是,接下来整整三年,我再没能踏出镇北王府一步。
功夫和刀法爹爹也没有再继续教我了,我最趁手的兵器,那把薄刃弯刀被收了上去,爹爹满眼忌惮地看着我说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以后是个刽子手。我被锁在了房间里,每天手边只有用来打发时间的诗词歌赋和女红绣花,我对这些东西厌恶得不得了,天天拿着往外丢,可是没有用,十五岁前,我再也没能踏出房门半步。
直到三年过去,我十五岁了,一天夜里,许久没见的陆修远居然摸黑翻进了我的房间,我以为他是来救我出去,可是他说他确实是来救我的,却不是我想的那种救,他要我答应和他私定终身。
我差点没忍住抓住床边的痰盂往他脸上盖。
他告诉我,今日白天谟兰小城来了帝都的使者,手里带了一卷圣旨,简意便是要我作为太子妃进京去,只要我点头说愿意和陆修远私定终身,就可以多少阻一阻那道圣旨。
大概在他看来,帝都的人,尤其是皇族的人如同虎狼啖肉般凶狠,不似边境异族的凶残,却是一群批着人皮的妖魔鬼怪。
我能理解陆修远为何如此厌恶帝都的皇族,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爹爹的军师,过去也是京城书香世家之后,因为受到帝都权利倾轧的卷入,举家入奴籍被流放,差点全族覆灭在苦寒之地,是后来我爹爹慧眼识珠,看中了军师的能力,向皇帝要人,军师这才能脱离了奴籍,跟随爹爹在这大雍边境建功立业。
但他厌恶是他的事,我被关了三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重获自由,如今一个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我并不打算错过。
正好,那传言中尊贵威严至极的帝都,我还从来未曾去过,心里很是有几分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