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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顶“疾”享乐(6) ...

  •   电梯再次打开,一个消瘦的护士,几乎是从电梯门的缝隙里挤出来的,她的身体薄得能透光,如同一道晃动的灰影。

      柏苨完全暴露在灰色目光的注视下,是个明晃晃的活靶子,她觉得自己从一出生就自带一种诡异的气场,自嘲这叫做“共犯体质”,不光是容易碰上稀奇古怪的事,就连在旁边看热闹也不行。

      别人总是能很轻易地把她和一切不好的事联系在一起。

      瘦护士目光带刺,随便什么活着的东西碰上,都能被刮下几道血肉来,她年纪不小,职位不高,到了这个岁数,无时无刻不想用自己手上的丁点儿权力,干些过火的事。她对自己的职业毫无热情,但她更讨厌统一着装,面带假笑的闲人。

      她懒得叫他们“老鼠”,只觉得他们麻烦,其他楼层的医生们也一样,常常被气得跳脚,老鼠们有一千种方式让自己受伤,或者生命垂危,让本就不宽裕的医疗投入变得更加紧巴巴,还有一万种办法把周围的人逼出精神疾病,就像那些永远不知道为什么会死在路上的老鼠一样,搞得人心态崩盘。

      他们臭名昭著,即使在充斥着各种流氓规则的底层世界也不受待见,但他们绝不贫穷,甚至大多数时候都光鲜得令人心生嫉妒,或许这才是他们被人讨厌的真正原因。

      人们经常看到他们聚在一起,鼓捣一些“信仰”之类的玩意儿,月球狂热事件之后,人们不止一次成功登上地球之外的星球,假如某一个时代,连最普通的私家车制造商都敢说,他们的车能开到月球的环形山上去,就证明人们早就对星空失去了兴趣。

      可老鼠们不一样,他们熟知每一颗星星的轨迹,相信某颗紫红色恒星的消失会让地层陷入长时间的震荡,会因为浮现在大气层上的彩色光带激动得难以入睡,他们像敬畏神明一样仰望头顶的星空,相同的视线越聚越多,开始像河流一样流淌到城市的各个角落。

      只可惜“信仰”不是“流感”,也不惹人怜爱,人们解释前者时,喜欢强调你将为此付出什么,而对于后者,往往把重点放在你能得到的东西上。

      病房里,老鼠们依旧在聒噪,即使在呼唤铃的伴奏下,声音也不曾变得柔和。过去人们经常谈论“信仰”之类的词,但现在,除了老鼠们,没有谁能忍受和那么多陌生人共享同一件东西,就连酒吧里的打手也喜欢上了单打独斗。

      柏苨同样不喜欢那些像电子排版一样挤在一起的“教众”,但她喜欢石台阶上湿漉漉的青苔和雾气,喜欢人们动不动就烧光大把的灯烛,喜欢用矿物磨粉做成的颜料,喜欢荒芜破败后让人束手无策的古建筑……

      也许,老鼠们和她一样,喜欢上了“信仰”的某个部分,在至今没人能搞清楚“流感”究竟如何传播的情况下,鼠群靠着拙劣的表演,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这确实非常令人着迷,以至于它们愿意牺牲来之不易的自由和私人空间,忍受和同样灰不拉几的同类们挤在一起消磨时间,人类都看不惯他们像青蛙卵一样抱成一团,但没人能阻止他们。

      尤其是在这里。

      瘦护士把牙磨得咯咯响,独立病房不能拒绝访客,就连病人本人也不能要求取消探视,这是他们作为“财产”,享受一切免费服务,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但这难不倒她,她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精妙的小花招,有的用来教训刚入职的新人,有的用来跟烦人的上司们打马虎眼,只要她愿意,甚至可以略施小计,强行缩短探视时间。

      没有人比她更擅长装傻充愣,制造些不经意,却又让人大为光火的麻烦,她总是超出底线,惹人厌恶,最后全身而退,就算偶尔碰上一两个死咬着她不放的对手,她也有张百试百灵的底牌——只要说自己是为了保护“财产”们的安全,那其余的问题就算不上不是问题。

      瘦护士已经走完了半条走廊,和柏苨之间只隔了两个房间的距离,如果再靠近一点,也许就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统一发放的清洁剂的味道,又或者是美工刀和山楂表皮的味道,又酸又尖锐。

      柏苨站起来,想着离病房越远越好,她能感觉到,比起愤怒,对方表现出来的更多是兴奋,这些仓鼠笼一样明亮又无聊的白色房间太需要刺激了,她可不想被当成老鼠的同类,无缘无故地卷进麻烦里。

      在她起身的那一刻,护士也停下了脚步,两人的视线在一条线上,柏苨看到一副在脸颊上扫下阴影的高颧骨,还有一双满是犹豫的长眼睛。

      听着身后传来的铃声,瘦护士的气焰已经打了对折,她早就想好了整套的台词和策略,要像个力士一样,把老鼠一只只踩在脚下,可只要她开口,哪怕只说一个字,一切都就完蛋了。

      她太得意忘形,差一点儿就越界了,她当然可以凭着自己的智力让鼠辈们吃尽苦头,可前提是,她必须先满足病人的需求,这是她能穿上这身衣服,出现在这里的唯一原因.

      独立病房最重要的生存法则,就是永远不要去管多余的事。

      她开始不自觉地发抖,想起了小时候被几十双眼睛盯着尿湿的裤子时的恐慌,像被两扇电梯门狠狠夹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她紧咬着牙,抬手指着柏苨,却吐不出来半个字,颈部突出的血管一个劲儿地跳,细长的窄脑袋像是下一秒就要飞出去,和身体去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柏苨十分不爽地盯着那根伸向自己的手指。

      在她看来,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坨滚烫粘稠的甘草糖,不仅不能驱散鼠群,还让四周的“气味”变得越来越古怪,对她而言,气味本身并没有优劣,也不能粗暴地区分为香味和臭味,但她现在被熏得头晕,巴不得自己的嗅觉彻底失灵。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柏苨从来只讨厌想象中的麻烦,而面对已成事实的麻烦,总是表现得很淡定,这或许要归功于老式的教育,在属于她们的时代,情绪控制还是必修课,不像现在,人们的情绪总是突然高涨,突然低落,动不动就做出一大堆匪夷所思的蠢事。

      背景里的铃声一直慢悠悠的,柏苨猜测,它应该会一直响个不停,直到护士出现为止,比起警报声,这种不高不低,有节奏的声音更让人觉得焦躁,就像夜半时分,天花板上传来的滴水声,长期浸泡在这种看似满怀善意的噪音里,总有人会被逼疯。

      “你是不是走错房间了,这里没人叫护士来帮忙。”

      柏苨提醒道,她当然希望眼前的所有问题能一下子全部消失,如果不能,至少可以让铃声休息一下,省得它把更多人引过来,那样的话,她恐怕真的要抛弃自己的鼻子,另谋出路了。

      “……不好意思,事情太多,我都记糊涂了。”护士表情都懒得变一下,胳膊直挺挺地甩下来,身子和头好似完全独立的两个部分,一段一段地向后转,尽可能地留出更多时间让眼神逞凶,“等一会儿要是有需要了,我再过来。”

      事实没有如她所愿,至少那天没人留意到她从病房出来,其他病房里发生的事也和她再无关系,柏苨当时也不会想到,以后还会在和医院毫不相关的地方,重新遇见这个孽缘制造机。

      医院是个适合孕育奇迹的地方,奇迹发生的速度之快,让人始料不及,柏苨根本没有心思去理会那些不知道对自己有没有影响的事。

      她只知道周围突然安静异常,不只是呼唤铃,就连老鼠们饶舌的声音都消失了,空旷的场景下很适合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比如,恐怖电影里又大又假的道具鲨鱼。

      走廊里没有自然风,可她还是感觉有东西一阵阵地扑在脸上,像细腻金黄的松花,仿佛能顺着毛孔渗到皮肤下,病房里的空气瞬间绵密又柔软,压住了老鼠们窜动时的气味,像是突然有一只巨大的,云朵做成的胖猫,把老鼠连同它们的体味,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柏苨的记忆被层层剥开,露出未开的重瓣海棠离枝的味道,夜雨消失在死水中的味道,旧黄铜钥匙的味道,热海砂的味道……

      像一大罐不同品牌的糖果混合在一起,能称得上商品的“气味”不会这么粗糙,而是像泛光的糖浆一样顺滑,但柏苨喜欢“气味”产生的每一个阶段,尤其是刚刚闻到它们的时刻——应该这样说,她喜欢被“气味”唤醒的记忆片段,有些是真的,有些是拼凑起来的,和梦境相似。

      她隐约看到了爷爷的背影,脊背汗湿,在一大堆零件的包围下,对着一台结构复杂的超级机器,思考每一枚零件的位置。柏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个时候的爷爷早就放弃了研究,只是个普普通通,喜欢花草的小老头。

      这座城市也从来没有发射过任何能到达月亮的机器。

      这或许只是一些潜意识的投影,她还没有老过,但她想象中的衰老或许就是这样,想着一件不曾做到过的事,感受不到时间,计算着自己剩余的人生,变得幼稚且固执……

      病房里,肉眼不可见的阀门被打开,流淌出来的“气味”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从狭小的门口冲出来,压力陡增,力度之大,几乎让柏苨感受到了真实的疼痛,她不需要去查看“新叶”的情况,它们早已经合拢双翅,像一枚枚鲜艳的浮标,摇摇晃晃地贴在天花板上,气味充盈,到了足以让它们满足的地步。

      “成功了,成功了!大家辛苦了,老人家,谢谢你啊,你也辛苦了。”

      柏苨听到旁人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因为激动,抑或是因为疲惫,她只能凭着经验,判断眼睛里看到的事情,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她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忘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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