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醉欲眠卿且去》三灭相

29、黑

　　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在文景的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如果有，位列榜首的肯定是，童年时期那面摆在她的书桌靠墙部位的，木制的梳妆镜。

　　算算年纪，这面梳妆镜可能比文景妈妈的年纪都大，算是外婆辈的“老宝贝”了。

　　嗯，确实是有些年纪了。

　　圆圆的镜片镶进圆圆的木框里，镜面已经不再光亮，上面有很多怎么擦也擦不掉的白色痕迹，像是用特殊工具刻上去的指纹，又像是某种自恋雾气的拓印，仔细观察，还有一些像锈迹一样，连成一排一排的竖线。

　　总之，镜面很糊，只能大体照出一个人在里面的样子。

　　圆镜下面横着两个一左一右的小抽屉，因为梳妆镜摆在纵深很长的旧电脑桌上，电脑桌又从来不缺抽屉，梳妆镜的两个小抽屉就被很合理的荒废了。

　　文景记得自己曾经往里面，塞了很多形态奇怪的“树杈”、造型别致的“种子”，还存了一些从枝条上粗暴薅下来的“花瓣”。

　　文景的“记性”一直不好，很多东西藏在里面，再拿出来时都已经烂成了恶心的一坨赭石色，散发出浓郁甜腻的腐朽味，像是一种巨大的圆球形，毫无棱角地堵满闻者的鼻腔。

　　但是，即便如此，这些东西也从来没有被除了文景之外的旁人闻见。

　　直到文景在外面神游一圈的记忆回来，将抽屉打开，亲眼看到里面的“惨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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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景从来没有在这面镜子里看清楚自己的样子，镜面永远那么脏兮兮，擦也擦不干净。

　　她坐在镜子前，只会在镜面里糊成一团色块，如果她不晃动自己的身体，根本不会发现镜子里映着一个“人”的模样。

　　但是，有一件事却很奇怪，镜子里，妈妈的样子却清晰无比。

　　文景一直记得。

　　蝉鸣的夏日，高日悬挂的大晌午。

　　小小的自己躺在床上，脑袋朝着床尾，脚丫子抵着床头板，身下铺着凉凉的竹席，而妈妈坐在梳妆镜前，一点一点涂红嘴巴，镜子里妈妈像是一场美丽的梦。

　　“还不睡啊？”

　　镜子里的妈妈把眼睛，滑向躺在床上的她，声音轻轻地。

　　小文景嘿嘿一笑，赶紧闭上眼睛，翻了一个身，把毛巾被卷到自己的肚子上。

　　妈妈窸窸窣窣捣鼓粉刷的声响，让文景很舒服，她的嘴角挂起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夏天还是很热的，妈妈总会把风扇调成转头模式，风扇的脖子知啦知啦的响，妈妈说，直吹对身体不好。

　　每次睡午觉，小文景都会闷出一脑门的汗。

　　半梦半醒之间，小文景感觉自己的额头突然变得清凉，是妈妈轻轻抚开了她额前的头发，温柔地摸着她的小脑袋。

　　小文景能被妈妈摸脑袋，真的好舒服。

　　但是，妈妈很快就不摸了。

　　快乐，稍纵即逝。

　　小文景听见了妈妈咔哒地关门声。

　　为什么不能多摸摸我呢？小文景在心里嘟囔着，但是，又再次被扑朔迷离的梦境，压住了乱蹦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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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很美。

　　她有一头像黑墨一样的头发，又长又直，可以摸到后腰。

　　她的眼睛很大，双眼皮浓墨重彩地撑起翘翘的眼睫毛，以及眼睛里所有的明亮，她的眉毛又细又弯，像是天际烟雨楼台后的青山一发。

　　她的嘴巴又很小，永远嫣红如血，衬得牙齿像雪一样洁白。

　　文景记忆里的妈妈，好像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年轻，靓丽，说话温柔，喜欢抚摸她的额头。

　　随着文景一点一点长大，妈妈的样子，好像从来都没有变动过，甚至一根皱纹都没有蹦出来过。

　　文景几乎想象不出，这样的妈妈，如果要长出皱纹，要从哪里开始长比较好。

　　眼尾？额头？还是鼻侧？好像无论长在哪里，都是在暴殄天物，必遭天谴，五雷轰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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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景小时候可缠妈妈了。

　　干什么都要跟在她的身后。

　　尿急上个厕所，都要先跑到妈妈跟前，提前告知一声。

　　妈妈的身上有很好闻的香香味道，闻起来，像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像晒过暖烘烘太阳光的“棉花被”，又像割草机啃噬草尖尖的“碎响”。

　　小文景喜欢团在妈妈的臂弯里睡觉，喜欢妈妈把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拍在她的后腰上，轻柔又凉爽，一下，一下，难以形容的“舒适”。

　　那感觉，又点像，吊针匀速的点滴，沙沙作响的树叶，树梢上四声杜鹃。

　　像各种美好降临，幸福涌上心头的感觉。

　　文景一直记得妈妈的脖子上干干净净的，但是，在一个她每次躺在妈妈怀里睡觉的时候都能仰头看到的角度，那里生着一枚殷红的小痣，特别特别小，又特别特别红。

　　她每次看到了，都要抬手摸一摸，然后又不厌其烦地问妈妈。

　　“妈妈，你这里有一个红色的点点。”

　　“它好红好红。”

　　小文景想找一个东西，来形容一下这枚小痣到底有多重，想到了，苹果、草莓、水萝卜，但是，都觉得不是很贴切。

　　最后，小文景想到了“血”。

　　红红的血，热热的血，黏黏的血，带着金属腐败的腥味，血。

　　“它真的好红好红。”

　　小文景愣是没敢用这个“形容”，只好一遍遍重复。

　　因为妈妈讨厌不吉利的东西，讨厌“死亡”，讨厌“伤病”，讨厌“白色”，也讨厌在不该出现地方出现的“红色”。

　　讨厌到只要被小文景提及，就能从一大捧鲜嫩的芙蓉花瓣中，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凋落出一张可怖的青面獠牙来，裂开大嘴，四仰八叉的尖牙抖擞，大咤：嘴真贱啊你！！！

　　唔！还是不要说了叭，再摸摸，真的好特别，我的妈妈真的好特别。

　　妈妈被小文景摸烦了，拍掉了她的手，皱皱眉道：“别闹了，睡觉，闭上眼睛。”

　　语气是斥责的，但是被拍掉的手却一点也不疼。

　　小文景嘿嘿一笑，缩进自己的小被子里，挨近妈妈呼吸的一起一伏，像海里的小船，一起一伏，香香的，甜甜的，呼呼，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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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睡觉，妈妈还喜欢哼歌给她听，妈妈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白嗓”，唱歌不会拐弯，有什么调调，都是直上直下。

　　奈何她声音甜美，再怎么不通音律，也是好听的，小文景很喜欢。

　　具体哼过什么歌，小文景记不清了，只记得一首，那就是郑智化的《水手》。

　　「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

　　「总是一副弱不禁风孬种的样子」

　　「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如今的我，生活就像在演戏，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戴着伪善的面具」

　　「总是莫名其妙感到一阵空虚，总是靠一点酒精的麻醉才能睡过去」

　　「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那时候，小文景听得懵懵懂懂，完全听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妈妈哼这首歌的时候，哼得格外动听，在她的脑海里纹下了一个严丝合缝的拓，经年久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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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镜子里的妈妈从来都是一个样子，如花似玉，带着馥郁的“甜香”，和水润的“触感”。

　　还有那脖颈儿上的一枚“小红痣”，点在了文景的心里。

　　文景听说，皮肤上不同位置的痣，都代表不同的含义，如果不加考量地任性去掉，只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惹出不该地灾祸来。

　　这种说法，既“玄乎”，又“迷信”，但是，文景选择偷偷地相信。

　　相信，如果有一天，她那颗小红痣不见了，她青春永驻的妈妈，就会不见了。

　　是这枚“小红痣”施下的魔法咒语，让她记忆里的妈妈，始终如一，不曾改变。

　　妈妈坐在梳妆镜前，背对着她，文景喊她时，她就从一种绝对静止的状态开始碎碎地颤动。

　　但，只有耳朵的角度有一些偏移，半张脸都不漏声色地藏着。

　　那面模糊的镜面上，却有一张平铺的“芙蓉面”冲着她嫣然一笑，血红的嘴角被无形的细线钓起，露出两排惨白的牙尖儿来。

　　文景叫她：“妈妈，妈妈，妈妈啊。”

　　那镜子里的妈妈，机械地点头、点头、点头，只有脑袋在一斜一正地，随着文景呼喊声动作、动作、动作。

　　五官表情丝毫没有一丝一毫地偏移，不像是长在人的脑袋脸上的，倒像是，直接糊在镜子上的，没有刻痕的雕刻。

　　镜子下的两个抽屉，腐败的香气腻腻地绕了出来，像是镜子里的妈妈伸出的手指，柔和地笼向自己。

　　那腻幽幽的味道那么的沉闷，却很快爬满了文景的鼻子，将她所有用来记忆气味的细胞叫醒，狠狠灌了一波。

　　以至于后来，文景每每将自己的手抚上那面镜子的某一处，最先有的不是它的轮廓，也不是它给自己带来的温度，而是那股黏糊糊的味道。

　　带着晕厥的感觉。

　　不管怎样，文景从来没有从那面镜子里看到过自己的样子，即便有过，她也不记得了，也再也不会有了。

　　因为后来啊，那面镜子碎了。

　　不是被人砸碎了。

　　不知道怎么就碎了。

　　划了文景满手疼，但是，却没有一点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