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层梦境 ...
-
2.
“滚开,臭小偷!”
剧痛从腹上传来。狯岳狼狈地在地上翻滚了两圈缓解冲势,手中的钱袋掉落地上。
他的手掌被人重重踩住。
狯岳毫不犹豫地发出讨饶的惨叫。
一顿拳打脚踢后,苦主捡起钱袋离开。
狯岳安静地蜷缩在地上等他走远,才迟缓地爬起来。
他低头看见自己重归幼龄后变小的手掌。
手指有些扭曲了,一时握不拢,他默默地用力将其扳正归位。
很痛。很饿。
除了一身破旧的单衣他身上再无它物。
也无家可归。
他扭头四望,看见别人家屋后的洼地上聚集着泥水。
狯岳慢慢地走过去,伏在地上伸手去掬那水。
但一点水花突然溅上了狯岳的鼻子。
泥水上接连荡开涟漪,水纹一圈圈推开又抚平狯岳脏污的倒影。
狯岳放下手,抬头望天。
下雨了。
------------------------------------------------------------------
暴雨中,狯岳几乎要承受不起巨量雨水砸下的重量。他吃力地消耗着仅存的体力,在天地倾覆般的雨水中行走。
紧闭门窗的房屋不能进去。
传来人声的房屋不能进去。
飘来食物香味的房屋不能进去。
狯岳停留在一座破屋的门口。那破草门被暴雨和狂风吹开了豁口。
他谨慎地透过半敞的门扉往内看,非常简陋的房间,家徒四壁。
屋内有人,一个与他差不多年龄的男孩抱头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头埋在膝盖中,只露出黑色的发顶。
狯岳心中有数了。
借着风雨声的掩盖,他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身体挤入门内。
进屋后,狯岳贴着门,靠墙壁坐下。
湿透的衣服正像铁一样裹着他,滴下的水珠在地板上打出细小的水花,与屋外的雨声近乎融为一体。
房屋的主人似乎并没有发现外来的闯入者,安静地坐着。如果不是双肩时而随着雷鸣声颤抖,狯岳大概会去推一把看看他是否还活着。
屋子里并没有值钱的东西。
狯岳的身体又极度疲惫虚弱。他没有生事的打算。
他没有生火,也没有脱下湿衣,极力避免着发出声响,静静忍耐着。
等到天微微擦黑,雨势渐小,狯岳站起来,离开。
------------------------------------------------------------------
半夜的时候,雨停了。
简单解决了饥饿问题的狯岳再度潜回这座屋子。
他藏匿着自己的声息,想要在这个暂且安全、有瓦遮头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
“你到底是谁?”黑暗中却响起了屋主闷闷的声音,“你不是来避雨的吗?”
那嗓音里有莫名熟悉的部分,几乎使狯岳产生应激反应,但想起对方的黑发,他又得以平复。
狯岳判断着屋主的位置,收敛了呼吸,摸黑往那边走。
“啊。难道说,你是来找我的?”那声音想到什么般猛然一颤,“是美穗子小姐让你来的吗?”
这句话令狯岳暂且停下了脚步。
“她为什么不来找我?”那声音急切地,近乎哀求地问道,“我已经等了她好多天了。”
狯岳毫不犹豫地开口,“她病了。”
黑暗中的呼吸忽然急促了一瞬。
“病得很重。”狯岳继续说着,“付不起药费。你有钱吗?”
“可,可是,”那个声音小小的,很茫然,“我已经将家里所有的钱都交给她了啊。”
“她快死了。”狯岳冰冷地说道。
“……我、我……”仓惶无措的声音。
“你可以借钱。”
那个声音沉默了。
“你知道在哪里能借高利贷吗?”狯岳说道,“我可以告诉你。”
他借着黑暗向对方逼近。
“……我借过了。”对方忽然开口。
狯岳闻言拧紧了眉头。
“他们后天就要来讨债了。”那个软弱的声音说道,“我还不上。”
狯岳渐渐适应了屋内的微弱的光线,他看到那男孩仍蹲坐在原来的地方,低着头,黑色的发丝随着脑袋在不断微微摇动。
“美穗子小姐答应过我,”那细小的声音压抑在对方抱紧膝盖的双臂之中,“会亲自来找我的……为什么……”
狯岳听到了一声抽噎。
被女人骗了的蠢货。没有生存意志的废物。
狯岳的戒备和或许有过的一点感激全部消散。
“她让我给你带话。”他昂起头说道。
那颗脑袋忽然抬起来,仿佛抓住了什么微渺的希望。黑暗中狯岳仍看不清他的脸,但他能辨识出对方瞳孔中那两点湿润的微光。
“但我很饿,肚子饿到想不起来。”狯岳向对方索要食物。“给我吃的。”
“家里已经没有食物了。”那人慢吞吞说道,“我两天没吃饭了。”
狯岳失去了聊天的意愿。
“我好饿……”微弱的声音被重新埋回双臂,夹杂着哀泣,“好难受……为什么美穗子小姐还不来接我?”
那哭泣的声音断续又绵长。但狯岳没有理会。他在这空荡荡的屋中找到了最平整的地面,然后背靠着墙壁,警惕地朝外躺下。
他需要精力。他必须存活。
他忽视掉那些扰人的噪音,在这不属于自己的屋檐下,很快就在男孩闷声哭泣的声响中睡着了。
------------------------------------------------------------------
之后的一整天,狯岳将这里当做了自己的藏身处。
他时不时地出门,然后返回。
他将赃物带回这里安置。他威胁着那个不肯抬头的男孩保密。他在地板上磨尖了捡回来的石片。
屋子里非常安静。狯岳专注着干活的时候,除了石片在地板上剐蹭的尖利声响,就只有两个人淡淡的呼吸声在屋内交错。
偶尔会响起一声腹鸣。提醒着两人处于相同的窘境。
狯岳病了。他时而头晕。一阵阵地浑身发冷。
但他一声不吭地继续着手头的事情。太难受时就放任自己闭上眼昏迷一小会。
他知道该如何忍耐病痛。
他与那个只会哀泣的、脆弱到将脖颈露出来的小鬼不同。
狯岳会活下去。用尽任何手段都绝对要活下去。
他需要留在这间屋子。这不能算家,但这已足够。
他需要能掩人耳目的墙壁,需要能遮挡风雨的屋顶,需要能安心喘息的空间。
如果离开这里,狯岳就会在残酷的晴天里,在无处藏身的街巷中,被人追赶,被人驱逐,被一直赶到山里去。
那也不是绝路,狯岳知道山上的破寺里会有和尚收容自己。
但他再、再、再、再也不要去那里了。
他会活下来。他会给自己找到其他的容身之处。他再也不会和任何人分享寄身之所。
-----------------------------------------------------------------
“你生病了吗?”那个小鬼忽然开口问道。
“没有。”狯岳头也不抬地冷硬问答。
“但……”
狯岳截断他的话语,“除了债主和美穗子小姐,还会有其他人来这里找你吗?”
那黑色的发顶飞快地摇了摇。
于是狯岳垂下眼。
到傍晚的时候,他终于退烧了。
-----------------------------------------------------------------
午夜的时候。狯岳再度回到破屋。他身上散着浓厚的血腥味。
比雨水还厚重潮湿的味道。
令墙角的那家伙跳了起来,声音惊惶到在颤抖,“你受伤了?”
狯岳在黑夜中嗤笑。
那家伙跌跌撞撞地迈动虚弱的步伐,摸黑走过来想要做些什么。
狯岳猛然推出。对方摔倒在地上。
推倒他比推一把稻草还要容易。
“……你没受伤。”那男孩躺在地上,疑惑地说道。
但他不敢追问那血腥味的来源,只自欺欺人般地拼命摇头。
然后说,“你该离开了。”
狯岳没有说话,他全身血液正因驱逐的话语在发寒。
“明天债主就要来了。”男孩说道,“你留在这间屋子里,会被牵连的。”
“不会有人来了。”狯岳告诉男孩。
男孩似乎完全读不懂他的暗示,哪怕那真相的气息正顺着他的鼻顺着他的耳在不断灌入他的心,他逃避般地,仍在追问,“为什么?”
“他们死了。”
欺辱过他的人,会夺走他藏身之处的人,都没必要活在这个世上。
警察不会认真追查,他们会以为是恶鬼在肆掠,他们会在惊惧中草草结案。
狯岳对此有着完全的自信,他站在他破旧的小小的藏身屋中,望着屋内仅剩的同住者。
屋内的夜黑得骇人。
狯岳能看见几乎隐没于地板黑暗中的那两点湿润微光,摇曳着,对上自己的脸。
那呼吸声忽而急促,又断续,波动极大地起伏着。
狯岳抬起手,有鲜血顺着他的袖子滴下,滴在男孩脸上。这让地板上那团黑影猛然抽搐了一下。
“从这里滚出去。”狯岳慢慢说道,“不要再回来了。”
-----------------------------------------------------------------
他在等。
等男孩被吓破胆。等男孩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等男孩跌跌撞撞地逃出去。
男孩太过虚弱,跑不快的。他可以从容地追上对方,等对方逃到足够偏僻的地方,将利器从背后刺进去,然后削去对方面目,再次伪造鬼物作恶的现场。
如果男孩非要大喊大叫,他也不介意在这座未来将长住的屋子里捂住男孩的嘴然后就地割开他的咽喉。
只需要在事后趁夜将其拖出去掩埋。
狯岳想好了一切。
但男孩仍躺在地上,他没有露出任何反抗的獠牙,只是逃避般地捂住脑袋。在不断发出微小的声音。
狯岳猜想那是哀求讨饶,他无动于衷地等着。
男孩那细碎混乱的自语盘旋了许多圈后,终于攒足了勇气,爆发成狯岳能听清的句子。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样……”
竟然是抱怨。竟然是质疑。
小动物向猎食者质问理由,不会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
“为什么不可以?这就是生存的铁则。”狯岳居高临下地说道。
他俯身捞起对方的脸,让对方无法逃避地正视着自己。
“我帮了你不是吗?你不会被抓走,不会被卖掉做工抵债。虽然无法回到这里,但你获得了自由。”如果你能从我的手下逃过。狯岳几乎要嘲笑出声。
但男孩在极度的慌乱中不知从哪抓出了一线冷静。
那闪动的微光忽然定下来,照着狯岳的脸。
“你不会放过我的。”那微弱的声音在陈述。
狯岳在盘算恶事时没有任何愧疚,但这恶念被外人戳穿仍使他感到狼狈和羞辱。
他几乎是立刻就有了新的想法。
“我会放过你,”他不再掩饰声音中的讥讽和恶意,“我还会给你食物。”
他从怀里掏出饭团。
那是他为接下来数日藏在家中躲避风声而准备的存粮。并不充足,但此刻他认为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他嗤笑着将饭团送到男孩的嘴边。“但是你要为我卖命。”
梅干饭团的香味淡到几乎没有,浓厚的血腥味更是令人作呕。
但对他们来说,生存的本能会将那一点食物的气味放大到不可忽视的地步,压制其他一切嗅觉的地步。
狯岳听着男孩断续的呼吸,看着那微光的眼睛越来越湿润,像接受着暴雨洗刷般呈现出疼痛的神色。
生存本就是如此的痛苦和艰难。
只有接受了这残酷的事实才能像狯岳一样顽强地活下去。
“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狯岳胜券在握,“只有这样才能生存。”
“我不要。”那个声音,依旧微小,不够坚定,但仍清晰地说道。
狯岳绝不是因这拒绝而疯狂。
使他难以忍受的是那清澈瞳孔中透出的鄙薄。
使他暴怒的是将碾碎的米饭硬塞入对方口中时被咬伤的手掌。
使他扭曲的是当他痛骂对方是个废物时对方在挣扎时惨笑着回以的唾弃。
“……我、是个废物,但你也,绝对是,垃圾。”
他怎么敢?这样弱小的无价值的废物,他怎么敢?
狯岳在混乱和癫狂中有一小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大脑在嗡鸣。心脏在裂痛。眼前晃动的影响重叠着黑暗更是让他窒息。
他在用力地收紧手掌。
当他找回理智时,黑夜中已只剩下一个人的呼吸。
狯岳慢慢地将手从被扼停了声息的咽喉下放下来,强制自己收束起凌乱的思维。
并不算是在计划之外。狯岳强迫自己如此思考。他能做到毁尸灭迹。
这没什么。狯岳告诉自己。
人需要吃饭睡觉才能生存。
不管是践踏信念还是践踏别人的生命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饥肠辘辘的饿狮在咬断猎物咽喉时无情冷酷。野牛群在踩死无助的幼小狮崽时也毫无恻隐。
只要他活下来,他就没有错。
更何况在这场梦境中,只有他自己才是唯一真实的生命。
-----------------------------------------------------------------
——狯岳忽然想起来,原来这是场梦境。
正是知晓这点,他才在先前的梦境中肆意杀戮。正是知晓这点,他才能够毫无顾忌毫无歉疚地杀死师傅师弟。
只有这次不一样。那扑头盖脸的毒打和暴雨,那过于真实的苦难记忆,使他恍惚回到了过去,使他混淆了真实与梦境,全力自救的本能完全苏醒并支配他,甚至忘却了清醒洞察的意识。
……狯岳觉得可笑。
他没有再按那充满着可笑的顾忌的原计划去替换或清洗身上的血衣,径直就往屋外走去。
只要毁灭掉这里的一切,他就能脱离这层梦境,再次遗忘掉如此弱小狼狈的自己。
他想要嘲笑自己,到底有多不愿再回去那间恶心的寺庙,才在梦境里编织出这简陋的破屋作为替代的藏身之所。
在踏出门槛进入那黑洞洞的夜前,狯岳忽然想到,梦境里真的会编造出自己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孩吗?
他木然地回头。
梦境里浓雾般的黑暗忽然变得通透,在意识到这点的瞬间,他终于看清屋内地板上躺着的男孩的脸庞。
——那是我妻善逸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