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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   “我的儿!你们这群畜生,畜生!”

      穆结善哭得歇斯底里,也顾不得抵在胸前的利剑了,一个劲儿的要往穆澜的方向冲。

      南鸮自是无半分听任之意,横刀便划破了穆结善的衣袍,见他还是无停下的意思,又进一步割破了他的血肉。

      但穆结善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仍是迈着踉跄地步子往前走。

      南鸮皱起眉,起剑,似是要毫不留情的刺下去。

      “住手!”穆澜攥住酒杯的手在颤抖,看向南鸮的目光露出凶意。

      这样的眼神颇具震慑,令南鸮举起剑的手都不禁顿了顿。

      储容侧眸,使了个眼神,郁棉当即会意,对南鸮摆手道:“行了,住手吧。”

      说完,郁棉还不忘又补上一句:“明日来给穆澜收尸时,再杀穆结善也不迟。”

      穆澜听罢,语气嘲讽:“逼着我喝酒时可是比谁都急,现在倒是不急了?”

      “你得意什么?”郁棉索性不装了,原形毕露,对穆澜的刻薄此刻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你不会死的那么快,这酒喝下去会让你生不如死,受尽折磨才断气。”

      语毕,似是想讨好储容,便又补上一句:“当时你是如何欺辱太子殿下的,今日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都是你应得的。”

      可惜,这马屁并未拍到点上,反而使得储容愈发烦躁,转头就不留情面的呵斥郁棉:“闭嘴,废话什么!”

      说完后没再看穆澜一眼,转身离开。

      佑安和郁棉紧随其后,走出大门,原本将穆府团团围住的兵卒也跟着几人离开此地。

      庭院空空,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殆尽,留下拂发而过的清风,徒显悲戚。

      手中酒盏砰然落地,穆澜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旁边靠了两步,一手扶着身旁榕树的枝干,一手捂住胸口,慢慢向下滑去。

      人都走了,南鸮也没有再押住穆结善的必要,长剑入鞘。

      没了阻碍,穆结善更是不要命的朝着穆澜跑过来,扶住他的肩膀,哭的伤心欲绝,连头顶的金发冠都歪斜了:“儿啊!我的儿,我明明都已经答应了……这群畜生,都是这群畜生!”

      穆结善已近中年,此刻却早已哭的完全不顾及形象。

      穆澜本想出言安慰几句,刚启唇,血就先一步从喉咙涌出,抢去了他开口的机会。

      顺着嘴角往下滴,染红了衣襟,穆结善用他千两一匹绸缎制成的衣袖努力帮他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胸口尖锐的疼痛疼的穆澜喘不过气,犹如一根两头尖刺横梗在胸腔,密密麻麻的针扎般的疼痛接踵而至,刺穿他的五脏六腑,摧残他的肝胆心脾。

      霎时间,他疼的意识昏沉,面色苍白如纸,全身被汗水浸透,额前的汗顺着额头颗颗低落。

      穆结善被吓得不轻,已经顾不得其他,只想着救儿子的命,随即手忙脚乱的在自己袖口衣襟前乱摸,摸到药瓶后拿出来,手抖的塞子拔了三次都没拔开。

      到处一把红色药丸就迫不及待要往穆澜嘴里送。

      “想他死的更快就只管让他吃。”

      冷冰冰的声音自一旁传来,南鸮抱着双臂,看戏般望着这俩父子。

      穆结善怀里抱着气若游丝的穆澜,满眼怒意的看向幸灾乐祸南鸮,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了,直接破口大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穆家自问待你不薄啊,你为何要这般害我们?”

      南鸮冷嗤一声:“可我在街头快冷死饿死之时,是郁三公子施以援手,给我饭吃,找大夫给我治病,郁家之恩,我万不能忘,而帮助郁三公子扳倒你们穆家,乃惩恶扬善之事,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好,好,好,”穆结善气结,连说三个好字:“是我,都怪我,是我瞎了狗眼,才会买你回来,让你跟在我儿身旁保护照顾,是我引狼入室。”

      南鸮一脸不屑,还想再说什么,目光忽然一怔,久久都未能再开口。

      穆澜那双透亮的眼眸蒙上了一层薄雾,正静静的看着他。

      一波剧烈的痛楚过后,逐渐消退归于平静,但人却仿佛从阎王殿走了番回来。

      就如郁棉所说那般,这毒酒不会立刻要他性命,而是让他在这样一波又一波的痛苦中,绝望的死去。

      痛意消退,他没什么力气,但南鸮所言他却一字不拉的听了进去。

      攒了许久,终于积了些力气,他轻轻吐出几个字:“你没错,立场不同而已,这是你的选择。”

      选择在麻子布坊时,自己找借口离开,让郁棉将他带走,差点溺死在池塘里;选择在阿爹送他去昇都暂避时,跟在他身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选择在他被储绥强行带走却没被弄死时,才返回白水镇将事情告知他阿爹。

      怪只能怪他命太大,几次三番都没能死掉。

      南鸮下唇颤了颤,音调亦有些艰涩:“少爷……”

      而后陷入无声。

      穆澜很累,同时能清晰的感觉到这具身子真的被透支了,或许真逃不过一死。

      他没什么力气,声音也在风的争扰吓变得隐隐约约:“滚吧,别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这句话终于让南鸮冷漠的脸上出现一模愧色,他低下头,不敢再看穆澜,转身几乎是想落荒而逃,却被穆澜出声叫住。

      “有一句话,劳烦帮我带给你主子,”穆澜舔舔有些干涩的唇瓣:“即便弄死了我,他也未必能高枕无忧。”

      南鸮本能应是,随后一步不停的匆匆离开府邸。

      -

      走出穆府后,郁棉就忙不迭的上前邀约储容去郁府里小坐片刻后,待明日解决完穆府的所有事,再打道回曹扬。

      储容瞧着时候尚早,便应允了。

      郁棉上前引路。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在白水镇的大街上,街道旁的人纷纷自觉让路,站在脸庞,看着他们走过去。

      白水镇的小地方,许多人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待人走后就开始交头接耳。

      “走最前头那个,顶有大官的模样,看起来好威风!你们可见过?是哪个镇上的?”

      “不晓得嘞,不过你看郁三公子都要落他半步,郁家有个当曹扬知府的女婿,飞黄腾达了,能和郁三公子走一块儿的,肯定不会是小人物。”

      “说的是说的是,有出息了就是好啊,连郁三公子看起来都神气不少呢。”

      “那是。”

      ……

      郁棉神色如常的走着,但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自从那日调和堂一事后,他已经很久没在镇上抬得起头。

      如今风光归故里,穆澜又是个将死之人,于他而言可谓双喜临门。

      郁棉唇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

      现在就只需最后一步,他就能一步登天,就这最后一步。

      虽然住的人走了,但郁府内已经被打理的整洁干净,不见灰尘。

      府内老管家见主人回来了,忙甩甩袖子上前迎接,郁棉嘱咐他快些上茶,便引着储容等人往里走去。

      落座时,储容站立不动,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郁棉有些尴尬,开口道:“这椅子我已命人擦过,不脏……”

      话音未落,储容的手下已经为他搬来专座,将原来的椅子移开,他看都没看郁棉一眼,自顾入座。

      隔了会儿,老管家端着茶水上来了,惊过刚才一番窘境,郁棉学聪明了,先不忙着叫人倒茶,果然,储容的手下又端上来了一套他常用的茶具,将老管家烹好的茶用银针试毒,又滤了两遍,才为储容倒上半杯。

      郁棉只得尴尬陪笑,心里暗道,相比起储绥这个太子,储容实在是讲究的过了头,不过或许储绥也是讲究的,只是落魄时候,顾不得太多了。

      想到这儿,郁棉不禁开口试探的询问道:“七殿下,您答应过我的事儿……”

      储容仿佛没听见,继续拨着茶沫,吹开雾气。

      见状,郁棉以为他要反悔,顿时慌了神,着急的开口:“七殿下……”

      “嗯?”

      话音未落,已被打断。

      郁棉循着声音望过去,见佑安大监一脸阴恻的看着他,声音森然:“七殿下向来说到做到。”

      都这么说了,郁棉也不敢再问,只能陪笑两声,端起茶来掩盖自己的窘迫。

      可为了能远离他爹,他觉得再强颜欢笑都值得。

      在这之前,他也万万没想到,为了自己的利益,郁千丞居然卑劣到连自己的儿子都卖。

      自从钱家侄女儿有了身孕,一跃成为知府大人最得宠的爱妾,二姐逐渐被冷落失宠,原本交给郁家的店铺更是被一家家收回后,郁千丞终于急了。

      作为他儿子,郁棉向来知道自己这个爹是什么品性,端着文人的假清高,实则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知道他会狗急跳墙,只是没想到他会把心思打到自己亲生儿子的头上。

      看着钱老爷献上自己的侄女儿,吃尽甜头,郁千丞也看着眼馋不已,从一开始在郁盈面前抱怨她不争气,取悦不了知府被旁人抢走了宠爱,到动了再向知府献人的念头。

      原本也只是从后家旁支找找看有没有适龄的姑娘可以选,但就在几日前的一场夜宴上,郁千丞带着郁棉出席,曹扬知府看到郁棉的瞬间,就和野狗看见骨头似的,之后整场宴会,目光就有意无意的总往这边来。

      席间郁千丞拿着酒杯上前同曹扬知府攀谈,正巧碰上他在同几个昇都来的贵人说话,但这次曹扬知府却没同之前般将他晾在一旁,而是朝他笑笑,还喊了声岳父。

      郁千丞简直受宠若惊,因此知府接下来的一席话他是听的仔仔细细,一个字都没落下。

      虽说与他打了个招呼后,曹扬知府就继续同身旁的贵人说话了,但总归意有所指。

      两人谈起昇都男风盛行之事,但凡有些脸面的官员老爷,身边都或多或少养了几个男侍,后那人又问起曹扬知府可感兴趣。

      曹扬知府面上含笑,回答对方自己没禁忌,看向的却是郁千丞。

      这般旁敲侧击,几乎与明示无意,郁千丞又怎会看不出来。

      可让郁棉没想到的是,郁千丞竟真有意将他送给曹扬知府。

      那瞬间,郁棉震惊的难以复加。

      他想拒绝,却是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刚说了个“不”字,郁千丞一巴掌就结结实实落在他的脸上,随即怒喝道:“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还敢说不!知府大人看中你,是我们整个郁府的大幸事,你竟敢说不!”

      郁棉捂着脸,歪倒在地上,眼泪都不敢落下,还是死死咬住唇,憋出一句:“父亲,你这样做,可有考虑过姐姐?自己的弟弟跟了她夫君,要她如何接受得了?”

      从郁千丞的脸上根本找不出半分愧疚之色,反而不屑道:“她自己抓住不男人的心,我都自身难保了,还要如何为她考虑?再说,你们姐弟一同服侍在知府大人身侧,日后在坊间难免不会传成一段佳话,能多个人帮衬她,她还有何不满意的?”

      自私,凉薄,永远只考虑自己。

      这个父亲的本性,郁棉已经看的不能再清。

      郁千丞与穆结善不对付,自小拿他与穆澜作比较,才让他在一次次打击下对穆澜恨之入骨,如今他才觉悟过来,郁千丞这个罪魁祸首,他与穆澜一家一样可恨。

      郁棉下定决心,他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更不可能甘心被困在知府身边,做一个卑微低贱、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的男侍。

      送七殿下和大监等人去安排的厢房休息后,郁棉出来便遇上了回来复命的南鸮。

      郁棉挑眉问道:“如何?”

      南鸮低眉回答:“回公子,穆澜反复受药酒之苦,生不如死。”

      郁棉满意的点点头,心里升起一丝大仇得报后的快感:“等明日至他府上时,想必他尸体都凉透了,派人守住穆府大门,一个人都不可放出来,其他人的性命,留着明日一并取。”

      说着,他还用两指捋了捋鬓角的一缕垂发,似是在同自己说话:“斩草还是得除根。”

      南鸮应声:“是。”

      交代完,郁棉才想起南鸮了,他霎时目光盈起温和的笑意,仿佛变回了那个白水镇人人称赞的如玉公子。

      “南鸮,这些日子幸苦你了,等穆家的事告一段落,我会给你一笔银两,让你和娇莺去过你们想要的生活。”

      郁棉的话让南鸮眼眸倏然亮起来,歉疚矛盾之情也一扫而空,他迫不及待地问:“公子,娇莺她,她可还好?”

      郁棉微笑颔首:“她很好,一直在等你。”

      南鸮顿时红了眼眶。

      -

      当他的马蹄再光明正大重新踏入昇都的土地,已经距离他离开时足足有两年三个月又十三天。

      不同的是,他离开那日,狼狈落魄,身后是东宫的冲天火光和宫女太监们的慌乱呼喊,身前是在城内外巡逻追捕的士兵和暗处一簇接着一簇的流箭。

      储绥勒马,停在城门之下。

      抬头仰望,城门正中悬挂的那块牌匾,昇都两个大字笔锋凌厉,彰显着中州之威严。

      储绥注目良久后,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回来了。

      过去想他死的,不想他死的。

      都会再见面。

      此时,朱红的城门慢慢打开,侍卫列队出来,恭迎两侧。

      储绥握住缰绳的手又紧了紧,策马入城。

      王君命大理寺重审废太子储绥“闯宫谋逆”一案,圣令颁布,登时震惊朝野上下,百姓自发上街,高声呐喊王君圣明,毕竟储绥年少成名,在百姓中的威望不容小觑,他能够回来,自是民心所向。

      但朝廷中亦有人坐不住了,想要暗中阻挠储绥回昇都,派了几波人去暗中追杀,却都铩羽而归。

      储绥有离漠侯的部下亲自护送,再有王君圣令护持,一路上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他重回昇都,已是不可逆转之势。

      但储绥终究是储绥,在昇都扎下的十余年的深根,不是旁人一朝一夕可以拔除得干净的。

      这也正是储砚在太子被废后,就迫不及待动手的原因。

      以他对储绥的了解,不能给这个人半分喘息的机会,否则他就会如同野草,只要烧不尽,就会疯狂生长,最终以卷土之势重来。

      正如现在,储绥回到昇都,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离开期间被储砚借机安插势力的位置尽数重新洗牌,混沌的朝堂局势又因他的加入再次变得明朗起来。

      储砚也没想到,自己这些年的精心布局,就被储绥这般轻而易举的瓦解,威逼利诱手段用尽都无法拉拢的官员,在储绥回来后毫不犹豫的站到他那一边。

      可他却不甘心,这些年的心血就这般付诸东流。

      因此五皇子一派只能在重新恢复储绥太子位一事上死咬不放,咬定“闯宫谋逆”一案尚未查清,废太子储绥尚有嫌疑,大昇臣民断然不会接受一个身犯谋逆重罪的人成为太子的。

      看得出来,他们还想在这桩重案上设设阻、做做文章,可惜没能如他们所愿。

      王君下了急令,命大理寺全力投入,尽快查清这桩案子。

      很快,案情水落石出。

      那晚假传王君踩空自高台滚落、摔得不省人事、危在旦夕的太监被投入大狱,而捏造有不臣之心之人蠢蠢欲动,篡夺储绥带兵闯入宫中护驾的定北大将军陆啸,亦一同被投入狱中。

      此时引起哗然。

      定北大将军被人弹劾构陷,太子殿下跪在金銮殿外为其求情的情景历历在目,这定北将军却忘恩负义,转头便陷害于太子,甚至欲用谋逆之罪置其于死地,实在是狼心狗肺,让人唾弃。

      一时间,陆啸成了群臣百姓口诛笔伐的对象。

      穆澜听到这个消息时,也只是神色淡淡。

      或许是因为早就猜到,故而真相被公之于众,他亦无太多的情绪波动了。

      犹且记得那日,刚下朝不久,就从宫内传来王君从大殿前的高台摔下,不省人事的消息,随后便是王君寝宫六殿全部封锁,除了太医外,任何人不能进出,延续至夜晚也没有解除此禁令。

      而后,夜里,他在东宫等来了行色匆匆的定北大将军陆啸。

      他一见面便单膝跪下,双手抱拳,神情严肃,语调铿锵:“王君危重,五皇子已经带人围了寝殿,臣恳请殿下带兵,随臣入宫,剿灭乱党。”

      那时候,储绥半点怀疑也不曾有。

      他从来没想过,自小教他习武,教他忠君爱民的老师,有一天会设这个大一个局,引他入陷阱,想要置他于死地。

      案件彻底查清,废太子洗脱冤屈,朝中重立太子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复立储绥,乃大势所趋,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

      而之前,提议为十皇子封王,安抚封氏的官员,转而提请王君封懿妃为后了。

      总之同样是安抚开权封氏,立封太师幼妹懿妃为后,比为十皇子储毓封王来的更为直接。

      王君听后也很是同意。

      国不能一日无后,自宣城皇后亡故之后,王君哀恸,往后数年不曾有过重立新后的意思,如今逢着恢复储绥太子之位,再立懿妃为后,大典让礼部一同准备,先后操办,简直是双喜临门,再好不过。

      王君应允,即刻下了圣令,封懿妃封氏为皇后,重立宣城皇后所出嫡子储绥为太子,择定良辰吉日,举行大典,昭告天下。

      此令一出,听说容妃在自己的寝宫内发了好大一通火,将殿内的瓷瓶琉盏摔碎了一地,毕竟是她念了很久的皇后之位,本以为志在必得,到嘴的鸭子却飞走了。

      她还命人召了五皇子入宫,距候在外面的宫女所传,里面容妃尖锐的怒骂声不断,五皇子不曾顶一句嘴,最后容妃差不多消了气,五皇子离开时,额角红了一大片。

      这次可谓是陪了夫人又折兵,皇后之位易主,储绥又重登太子宝座。

      最终所获甚微,储砚也只得强颜欢笑,打碎牙齿和血吞。

      待昇都风波平息,一切已成定局,储绥去了趟清河公主府。

      他来时,清河公主正坐在庭院里的紫藤萝花架旁,全神贯注的读着手中的话本子,连储绥来了都不曾察觉。

      “长姊。”

      储绥唤了她一声,走到她身旁坦然坐下,一边的侍女忙过来斟茶,储绥只是瞥了一眼清河手中的话本封面,淡淡道:“到底都写了些什么,你们都这般爱看。”

      清河正看到剧情跌宕的部份,根本没空理储绥,而是随口敷衍:“事儿都忙完了?父君圣令已下,也不知你还在忙什么,整日影子都见不着。”

      储绥抿了口茶,答道:“东宫被之前那一场大火烧得只剩些断壁残垣,住不了人了,重建需要时间,前几日我便在城内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府邸。”

      清河边翻书,边继续说:“那可有找到心仪的?”

      “寒衣东巷的四季山庄,我看着挺好。”储绥答。

      清河点点头:“行啊,父君早些年赐给宣城娘娘的宅邸,四季皆有芬芳满院,甚好。”

      说罢,似是想到了什么,抬眸瞥了他一眼:“不对,你那东宫常年布置的规整无趣,何时对这花花草草的感兴趣了?”

      储绥没回答她的问题,却是用余光扫了眼那话本子的封面:“《穆君传》?这本子之前没听说过。”

      清河笑盈盈道:“那是自然!这是女乔姑娘最新出的话本,市面上还没开始流传呢,我这本可是老顾客先读本,旁人可是想看也看不到。”

      “不对,”清河眯了眯眼:“不要绕开话题,你还没回答我,什么时候对这些花花草草那么感兴趣了?”

      说着,合上话本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储绥,目露了然之色:“看来话本子所言非虚,我这弟弟该不是有心上人了。”

      储绥:???

      拿过话本子,翻开随意看了两眼,主角之一确实是他,但另一人未些全名,旁人只称呼他为穆君。

      清河一脸心知肚明:“难怪,之前在女乔姑娘的本子里,你不是和千裘就是和小柏,都是些叫得上名儿的人物,这次怎么就写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来配你。”

      储绥翻到了最后一页,看了两句,不禁眉头微蹙:“这,为何把我写的这般不堪。”

      清河看着他的目光不明:“贪图人家美色,把人搞到手后又弃之不顾,阿绥,你可别告诉阿姊,这事儿你真干过。”

      储绥深知自己这长姊,没旁的什么爱好,就是对话本子痴迷得很,有时为书中人物的爱情感动流泪,有时又为书中角色的遭遇打抱不平。

      只是表情无奈,笑得苦涩:“弃之不顾?人家对我无意,全然是我一人在自作多情,哪来的弃之不顾?”

      难得见储绥露出这样的神情,清河莞尔,用指尖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戳:“傻弟弟,瞧你这愣头愣脑的模样,看得明白什么?找个时间将人带来给阿姊瞧瞧。”

      说到这儿,储绥有些气馁:“可我对他说了很重的话,阿姊,我大概是让他伤心了。”

      清河低头沉思,想了想后,声音温和的开口:“若你真觉得是自己错了,就好好同他道歉,再想些办法弥补。”

      紧接着又道:“他喜欢什么,精心挑选些送过去,重要的是你的诚意。”

      储绥似在回忆:“他说,他不喜纷争,不想被卷进你死我活的党羽之争中,就想后半辈子吃穿不愁,过的悠闲自在,无忧无虑。”

      “嗯,予他吃穿不愁不难,但昇都就是个大染缸,搅和进来的人,没一个能独善其身的,更遑论是你看中的人。”

      清河杵着下把,温柔的眼眸忽闪:“听你这么一说,我更好奇了,话本子上说他有天人之姿,明眸似秋波含情脉脉,莞尔如春花明艳销|魂,是顶顶的好容貌,不过能让我弟弟念念不忘的,也定是极好的孩子。”

      储绥想起那张明朗好看的脸,眼中时常是似笑非笑,但看向他总是不乏挑衅的人。

      很奇怪,明明从前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现在乍然想起,争先恐后通入脑海的,都是他的好。他坐在摇椅上小憩时,被吹落在他肩上的树叶;那日墨宝茶楼的琼浆宴上,挺身而出维护自己而泼对方一身酒的少年,不达眼底的笑意;凑过来在他脸上的那一吻;以及那绚烂的烟花映照在他眼眸时,自己那惊鸿一瞥。

      见色起意吗?他不否认。

      喜欢吗?应该……是喜欢的。

      即便穆澜想要他的命,也喜欢。

      即便穆澜对他全无心意,也还是喜欢。

      他从未克制过自己的心思,否则也不会有青玉阁的春风一度。

      “阿姊,你的百芳园中,可有白槐?”

      百芳园是清河公主的私家花园,里面的花草树木皆是珍惜品种,由她派人精心看护着,宝贝得紧。

      “有啊,”清河公主轻笑:“走吧,去挑几棵喜欢的,移去你的四季山庄。”

      储绥应声,他记得,穆府暖阁的院子里,种着两棵白槐,他那时干农活回来,经常能看到穆澜坐在书下喝茶看书。

      两人往外走着,储绥突然想起来问道:“对了阿姊,七弟呢?怎么回来这么久,都不曾见过他。”

      清河随口答道:“他啊,好像曹扬那边出了点事,他亲自过去处理了。”

      “嗯。”储绥应了声,心中却起了疑,他接到曹扬密报,那里运行一切如常,有什么事需要他亲自过去处理的?

      清河出口的话霎时打断了他的思绪。

      “昇都的事也处理的差不多了,等七弟回来,由他帮你看着,你就亲自去一趟,找你的心上人把话说清楚。”

      储绥眼眸垂落:“我已经派人去了。”

      “这事怎么还能让人代劳?”清河不满:“你自己去。”

      储绥没答话。

      清河知道他自小是过的一帆风顺,骄傲惯了,从不会主动向人低头,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不过还是执意又问了句:“阿绥?”

      半晌,储绥才声音低沉道:“知道了。”

      -

      自服下那杯酒后,整整一下午,穆澜疼的死去活来。

      反反复复,仿佛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在生死的边缘来回试探,有时候一脚踏进阎王殿了,一睁眼又还回到人间。

      郁棉说的不错,比给人一刀一命归西的死法,这种受尽折磨在无尽绝望中挣扎的死法,也不必原书里的五马分尸好多少。

      最后一次药效过后,穆澜艰难的睁开了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已经被汗水淋湿了,他望向窗外西下的夕阳,眸中却是一片平静。

      郁棉失算了。

      看来他暂时,还死不掉。

      穆府的大门已经被他们派人守住,不准放任何人出去,更不可能让穆结善出去找大夫,要的就是把穆澜活活耗死在府内。

      走投无路,穆结善无比绝望,却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他翻遍府内上上下下,把能找出的药都找了出来。

      昔日仆从成群的偌大穆府,如今萧条凋零,唯余他们父子二人,相互依靠,在这儿凄凉的等死。

      或许外人看来,他们是罪有应得。

      窗户没关,漫天红霞,一缕夕阳透过来,落在床头,忽而风起,庭院里的白槐竟在大家都没注意时开满了一树花儿,风卷落花瓣,其中一片悠悠在天上打了个转,被送进屋中,落在了穆澜肩上。

      穆澜想抬手拂落,可惜没有力气了。

      他就这般望向窗外。

      这一刻,内心无比平静。

      甚至有很多刻意回避,不愿去想的事,也缓缓浮上心头。

      他在想,储绥已经回到昇都了么?是不是又卷土重来,和储砚势均力敌的重新抗衡了?

      是不是也知道他快死了。

      又一阵风吹过,落下满地槐花,也吹合了窗户。

      整个傍晚,穆结善都在厨房和暖阁间来回跑,平日里都有下人负责,他对这些活计生疏得很,但为了儿子,还是硬着头皮来。

      当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膳进来时,身上的华服上被烧穿了一个洞,脸上也沾了炭灰,看起来有些狼狈,却已顾不得太多。

      他端着药膳走到穆澜床前,用汤勺舀起一勺,吹了吹,抿了口,才递到穆澜跟前。

      “不烫了,快喝吧。”

      穆澜有些无奈,声音轻弱:“这又是什么。”

      穆结善道:“这可是人参,好东西!快喝儿子,喝了马上就能好了。”

      穆澜叹气,这哪里是好了,是嫌他死的不够快吧。

      说来也多亏了穆结善,要不是他“一意孤行”,没听南鸮的话,将那一把红色弹药全给他喂下,说不他现在就真的死的都凉透了。

      或许南鸮并没有骗人,喝下那酒,吃其他的药确实会平添痛苦,但这红色丹药有所不同。

      因为若说的严谨些,它本就不是药,是毒。

      穆澜自小体弱多病,病重的好几次都差点没挺过去,穆结善不惜带着他四处寻医,试过不少药,身体有了抗药性,但依旧无法完全根治,每次犯病都要到鬼门关走一遭。

      后来一路求医求到了西疆,那位名医给制了一味药,名为续龄丹,其实也属于是剑走偏锋了,之所以有用,是因药内有一味西疆奇毒,是为百毒之首,普通人服下不到一刻钟就毒发身亡,但这毒同丹药里另一味药搭在一起,却能恰到好处的化解毒性,只余妙效。

      也正是穆结善方才一股脑给他喂下这么多,与那杯酒水里的毒物相克抵销些许,才得以从阎王手里强行留下他一条命。

      穆澜自嘲。

      现在也不知道是该说自己祸害遗千年,属实难杀。
      还是说想他死的人太过坎坷,碰上硬茬儿了。

      但现在不是他心怀侥幸的时候。

      即便现在没死,明日储容来了见他还活着,也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想要活命,唯有自救。

      穆澜推开穆结善递过来的药碗,开口道:“阿爹,我们逃吧。”

      一条可以通向外面的密道。
      穆家是没有的。

      但一个通向马厩的狗洞,
      府邸北角的墙下倒是有一个。

      还是因为之前马厩里一匹棕马发|情时一蹄子踹出来的。

      本来穆结善觉得有失脸面,嚷着派人修葺补好,可后来就给忘了。

      现在想想,还好给忘了。

      在生死面前,钻洞也完全不在话下。

      穆结善离开还想在戴上藏宝阁里的两厢珠宝,做日后开销用,却被穆澜阻止。

      珠宝太重,不方便随身携带,穆澜建议换银票来拿。

      可穆结善却一脸为难,随后才支支吾吾道出难处。

      原来偌大的穆府,除了这些藏在房阁内的珠宝,竟没有半张银票。

      眼看着天边已经泛白,一夜就将过去,穆澜也来不及追问穆结善为何转手了穆家所有店铺手里却没有一张银票,而是拖着早已疲惫透支的身体,和他爹一块儿将从穆府上下搜找出来的酒水和油水洒满府内每个角落,又从柴房里将堆积的柴火和稻草搬出来到庭院中。

      暖阁在后院,距离前门有一段距离,储容的人守在大门,等他们发现内院起火时,恐怕后院的几间寝屋早被烧得梁柱坍塌,一堆废墟了。

      穆澜让他爹先走,他来点火,穆结善却执意从穆澜手中夺过火把,让穆澜先过那洞到马厩去,自己来点火。

      火把扔下的瞬间,烈火窜起几米之高,以极快的速度想四周蔓延,犹如一张怪物的血盆巨口,将暖阁吞噬。

      霎时,后院成了一片茫茫火海。

      那棵白槐在灼眼的火光中若隐若现,直到最后一抹白被吞噬殆尽。

      从马厩出去,顺利离开了穆府。

      离开前,穆澜最后一次回头,看到的是冲天火光,浓烟腾升,照的半边天空如白日般明亮。

      整整平静了一晚的内心,忽然有些波动起来,似在一个死水潭里扔进一颗石子,荡开的涟漪久久不能平复。

      随后他转身,跟上穆结善,再没有回头。

      这场大火会抹除关于他的一切痕迹。

      所有的恩怨爱恨,喜怒嗔痴,就都留在这儿了。

      思来想去,穆澜竟觉得也算好事一桩。

      自己总是与那人作对,想尽办法的让他不快活,这次就当退一步,如了他的愿,让他顺心一回,也痛快一回。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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