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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松月庭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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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说,只要咱们稍稍拉拢,小娘子一定会归顺我何家?”
何满在船上踱来踱去,“咯嘣”一声,忿忿地咬了一口苹果。
四大才子并排而立,噤声闭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呸”,这苹果也太硬了。何满嫌弃地将其砸到地上。
“是谁说,只要拉拢了这小娘子,就能凭表亲戚的关系,进而拉拢裴砚之?”
还是没有人敢说话。
只有苹果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一圈。
“是谁说,只要拉拢了裴砚之,就能问出泰山石的下落?啊,是谁?”
何满宽大的衣袖拂过桌子,一不小心将玉器玉瓶席卷到地上,连续不断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摔了一地的碎片。
他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额……爹要是知道了,又要骂他败家子了。
爹老是看不起他。嫌他这个儿子比不上曲寒霖。
爹说,曲寒霖华清剑法大成。何满你去给我跪祠堂。
爹说,曲寒霖一人力克凶兽穷奇。何满你去给我跪祠堂。
爹说,曲寒霖的舅舅当了万卷的院长。何满你去给我跪祠堂。
何满:我可能需要一个舅舅救救。
不蒸馒头争口气,同时也为了少跪点祠堂,进万卷书院的第一天,何满就揉着他乌黑发紫的膝盖,暗暗发誓,要搞一番大事业。
那就是找到泰山石。
世人皆知,当初黎岛主夫妇封上古煞气于泰山石中,并交予万卷书院保管。
煞气之力,毁天灭地,虽封印于泰山石中,却无一丝消亡的迹象。
不知何时,有传言道,引煞气入体,可得上古之力,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多年来,万卷书院历代掌门秘密保管着泰山石,兢兢业业。只有在换届交接之时,才会告知下一任掌门,泰山石所藏何处。
然而几年前玄蝉院长死得突然,根本没来得及交代身后事,就连莫砺锋都是由诸位长老推选而立,成为新院长。
封印着上古煞气的泰山石自此下落不明。
它就在茫茫万卷山上。但具体藏在哪里。
谁也不知道。
谁都想知道。
若真论起来,或许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玄蝉院长生前最亲近之人——裴砚之,裴小师叔。
何满有些佩服裴师叔。
外门弟子或许不知道,但他们几个世家子弟心知肚明。玄蝉院长死后,裴师叔被有心人猜忌,被拉拢,被排斥,威逼利诱,糖衣炮弹。
可他始终温润良善,和气清静,面无改色地称自己并不知道泰山石的下落。
唉,他一个软弱无能的病秧子,还真是可怜。
这也没办法,要想找到泰山石,裴砚之是唯一可能的突破口。就算他真的不知道泰山石在哪,但他年幼起就被玄蝉一直带在身边,总该知道这万卷山上有什么秘密基地吧?
何满知道,华清峰也在寻找泰山石的下落。这次,他可不想又被曲寒霖抢了先。
他一定要让爹对自己高看一眼。
只不过,裴师叔多年来独来独往,清心寡欲,送灵石法器他不要,送仙丹草药他不要,送小娘子他更不要。
这回,遗世独立孤家寡人的裴师叔好不容易有了个表亲戚。却没想到,他,风流潇洒风度翩翩的何少谷主,竟然又一次败在了女人手里。
之所以用“又”,是因为上一次是,徐观梅。
生气。
生气生气生气!
何满越想越气。最后指着底下的人大骂道:“上次先生布置的功课,你们都帮我写完了吗?还不快滚去写?”
“不会写?不会写不知道去抄曲寒霖的啊?!”
*
何满的心情不好,烟烟的心情倒是很好。
她第一次离岛,对什么都兴趣盎然,离了湖又在书院闲逛,还在山上看了日落。
原来,山上的日落和海边的日落大不相同。
海边的日落温婉动人,淡淡的金黄色穿透云层,天上绯色一片,海里一片绯色。而山上的落日更壮阔些,阳光野心勃勃地穿透云层,既没有书上写的“日薄西山”的概叹,也没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悲凉,只有气吞山河的雄壮。
记下来,回去告诉老头。
等到暮色完全笼罩,月亮初露,烟烟才慢吞吞地往住处赶。
半路听人说今天有个外门弟子惹了何少谷主,小师叔被长老们唤去问责了。
烟烟脚下一顿。
这说得……不会是她吧?
何少谷主多大的人了,吵架输了还要向老师告状?她揉了揉脑袋,进书院第一天就给小师叔惹事,再想想小师叔那瘦弱的身子骨,烟烟不由得内疚起来。左思右想,决定去看望小师叔,顺便去赔个罪。
小师叔的住处在外门。烟烟白日里都摸清楚了,书院里花木种类众多,枝繁叶茂。
而种松树最多的地方,就是小师叔的松月庭。
月华清澈,如流水般轻轻拂过苍翠的枝桠。庭院幽寂,远处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烟烟一眼望见木窗前,一盏幽微的青灯。
灯下,裴砚之伏案倦首,神情专注地提笔作画。
他一身白衣,墨发披散,却无半点疏狂散漫之意,反而清雅至极,肩头、袖摆落满了月光,平添了几分清冷。
烟烟玩心起,蹲下身子悄悄靠近窗户,想吓他一吓。
一阵晚风忽起,松涛阵阵,庭院里弥漫着松针清淡微苦的冷香。
烟烟突然想到,不知道小师叔是不是像书上画的那些古人,庭院皆植松,每闻其响,欣然往其下,摇头晃脑曰:此可浣尽十年尘胃。
想到这,她不由失笑。
待烟烟反应过来,刚想捂住嘴巴,只听见头顶上,一个隽雅清声问道:“夜深了,是哪里迷路的醉猫,躲在窗下?”
他院中虽不设阵法,但那只小猫翻墙之时,他便察觉到了。
晚风中墨香与松香交织一起,还有第三种香味,温和淡雅,带着一丝甜意。
裴砚之心想,是桂花酒。
“喵,”烟烟跳起,从窗外探出脑袋,转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道,“是我呀,小师叔。”
她又嗅了嗅衣裳,解释道:“我没有醉酒,只是沾了些酒香。”
下一秒她的目光立刻被桌子上的糕点吸引住了,“哇,是枣泥糕。”
老头对她虽好,但从岛外带糕点回来,总失了新鲜。后来,老头就捉了几个名厨到岛上,可这些厨子整日提心吊胆,做出来的点心自然也就不好吃。
烟烟见他们委实可怜,只好谎称自己不喜欢吃糕点,让老头放了他们。
裴砚之头也不抬,笔触游走之处,墨香悄然外溢。
“黎姑娘想吃?”
烟烟点点头,裴砚之不紧不慢道:“得做首诗。”
烟烟想起自己的藏头诗,心虚道:“小师叔,你知道今天的事情了?长老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裴砚之道:“那几个内门弟子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但向来高贵惯了。今天你得罪了他们,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才不怕,”烟烟鼓起嘴,目光灼灼,打抱不平,“小师叔,是他们先欺负徐师姐的嘛。”
少女立于窗前,声音又脆又亮,两边用红色丝绦缠着的发辫随风飘动,显得十分活泼俏皮。
裴砚之仍低头作画,只摇了摇头道:“黎姑娘不畏强权,惩强扶弱,不愧为女中豪杰。”
烟烟眨了眨眼睛,哎呀,差点忘了自己是来请罪的。
她往前靠近几分,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师叔,我错了,我以后不会再给你惹事了。”
裴砚之叹了口气:“给我惹事倒没什么,只怕他们日后……”
“只怕他们日后会再寻你的麻烦”这句话并未说出口。
烛火摇曳,眉眼低垂。
裴砚之失笑,自己担心她做什么。她是黎岛主的女儿,就算捅破了天也没人敢吱声;况且真有什么事,这万卷书院还有她未婚夫在,几时轮得到自己担心。
烟烟见他沉默不语,又猜不出他在想什么。索性得寸进尺:“那小师叔你刚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只要我做首诗出来,就可以吃枣泥糕。”
灯下人回过神来,“裴砚之从不骗人。”
“好。”
烟烟闭上眼睛,任凭月光拂面,听得松声阵阵。
她略一思索,开口道:“月下听松,春气益清。”
接着低头看向裴砚之笔下,一株雪松已成,苍劲挺拔。
松下,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块雄浑巨石。
石配松而华,松配石而坚。
烟烟心中一动,再道:“月下作画,风致益幽。”
最后目光上移,落到裴砚之俊美无俦的脸上。
只见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那双清冷的眼在月光下,如同蒙上了一层薄纱,亦真亦幻。
烟烟由心一笑,一字一句道:“月下见小师叔,情意益笃。”
……
裴砚之笔锋一顿。
这画将要做成,如今巨石下方却多了一块墨。
“怎么样,小师叔?”烟烟捧着脸,手肘撑在窗沿上,乌发如流云般倾泻到肩头。
整个人落在月光里,明亮地落落大方。
“前两句不错,最后一句不对称。”裴砚之神色如常,将那块墨勾画成一只黑色蚂蚁的模样。
烟烟灰心丧气地垂下脑袋。
“只可吃一块。”裴砚之接着道,“夜里吃得太甜,会牙疼。”
烟烟露出两个小酒窝,伸手拿起枣泥糕,不忘说道:“谢谢小师叔。”
她咬了一小口,慢慢品尝。
真是吃东西也堵不住她的嘴,烟烟又问道:“小师叔,你这画的什么?蚂蚁搬石头吗?”
画作已成。裴砚之放下笔。
对着这只意外的蚂蚁他沉默半晌,说道:“渺小一蚁,如何搬得动巨石?”
似是疑问,又像是反问。
或是在自言自语。
“确实有点困难。”烟烟点点头,低头又咬了一口枣泥糕,“不过,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裴砚之抬起头,看着少女嘴角黏着的糕点屑。
一丝笑意浮上面颊。回过神来,才轻轻咳嗽两声,打趣问道:“黎姑娘有什么好办法?”
烟烟自信道:“小师叔你给它画上一对,谈情说爱,结婚生子。如此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还愁搬不动一块石头。”
裴砚之无奈地摇头。
“你这小脑袋,怎么一天天想的尽是情爱。”
烟烟理直气壮道:“因为人家就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嘛。”
也是。
她来万卷书院,不就是为了和未婚夫谈情说爱?她这样的人,生来身份高贵,无忧无虑。若没有为情纠缠一番,岂不是显得人生太无聊。
“叮——”
晚间铃从山顶传来,清冷威严,响彻书院。
这是提醒弟子们该回寝晚歇了。
烟烟将最后一点枣泥糕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残渣。
“小师叔,我要回去了。”
裴砚之拿出一块绢帕,将剩下的枣泥糕细细包好,递给烟烟,“黎姑娘喜欢,便带回去吃吧。”
烟烟眉眼一弯。
她沿着石阶向下,红色的丝绦穗子随着少女的身形一蹦一跳,像两团热烈的火苗。
很快消失在黑夜里。
身后,“啪”的一声轻响,木窗户紧紧合上。
既然长老们真的以为他将满月花入药,那做戏一定要全面些。